chapter 11-3 秘密(3)
寒冷冬夜, 江風肆虐。
長江似一條寬闊而黑暗的荒原,荒原邊上燈光點點。那是北門街道的燈火。
北門街道挨近防洪堤的地方是南江巷, 兩排面對面的平行矮房屋,幾道黃色的燈光從各屋門窗里鋪陳出來, 交錯連接著對門的房子。
有一處紅瓦上,漏出一個亮著日光燈的小閣樓, 像黑夜中的一個小燈籠。
那是梁水的房間。
男孩的抽泣聲隱隱約約。
路子灝趴在梁水床上,臉埋在枕頭里哇哇直哭。
梁水和李楓然垂著腦袋坐在床邊, 不知怎么安慰他。
路耀國一直是路子灝的驕傲, 或許正因為爸爸常年不在身邊, 孩子只能通過自我美化——我爸爸去大城市工作, 去闖蕩,去干大事了——來滿足那塊缺失的心。陳燕是這么告訴他的,路耀國也是這么做的,他每次回來都帶著最新最好的零食衣服和玩具, 跟巷子里的小伙伴講天南海北的故事, 是一位神奇的見多識廣的爸爸。
可今天,這個閃閃發(fā)亮的形象破碎了。
路子灝哭得聲嘶力竭,小伙伴們互相交換眼神, 都不知該怎么辦。這是一件大人都無法處理的棘手的事。
蘇起看他哭得頭上脖子上全是汗, 找了梁水的毛巾, 從他后脖頸塞進去, 隔著衣服和后背吸汗,以免他感冒。
林聲干巴巴地說:“路造, 我爸爸也很煩的,嘴上說很多大話,但其實他一點兒也不了不起。你看,我都沒錢買好的畫筆。”
蘇起也趕忙說:“我媽媽上次還跟我爸爸吵架了,我叔叔又把我爸爸的工程搞爛了,保修費都收不回來。我媽媽很生氣。”
李楓然默然半刻,說:“我爸爸……從來不管家里的事,一周四天住醫(yī)院。不住的時候,也很少看見他。”
梁水聳了下肩:“我爸爸跑了。”
路子灝哭聲小了,終于開口,賭氣道:“我要去上海找我哥哥,我再不回來了!”
雖然是氣話,但大家依然擔心。
李楓然輕聲問:“那你媽媽呢”
路子灝這下不吭聲了,又涌出一行淚,他忽然翻身坐起來,滿臉通紅:“我要去廣州打死那個叫路子程的人!”
那是路耀國在外頭生的九歲男孩。
這時,蘇落跑上樓來,把自己新得的變形金剛塞到他手里,說:“子灝哥哥,送給你的。”
路子灝抹了下眼淚,握著變形金剛的拳頭。
蘇起從背后摟著蘇落,忿忿地說:“要是我爸爸在外面給我生了個弟弟,我一定打死他!”
蘇落揚起腦袋望姐姐:“可你也總打我。”
蘇起:“你懂什么我是帶著愛地打你,那個的話,我會帶著恨打死!”
蘇落:“你能不能帶著恨地不打我”
蘇起“啪”一下打在他手背上。蘇落摸摸手背,閉了嘴。但隔了一秒,他問:“子灝哥哥,你的爸爸媽媽會離婚嗎”
這一問,屋子里沒了聲響。
路子灝也愣住了,迷茫而又驚慌地看著自己的伙伴們。
梁水低聲問:“你希望他們離婚嗎”
路子灝眼淚一下子又出來了,那是他的爸爸,他哪里能真的希望爸爸去廣州那個家再也不回來了呢
但他很快堅定道:“我聽我媽媽的,我媽媽說什么,我都支持她。”
他話音一落,梁水道:“不管他們怎么樣,我們都支持你。”
蘇起和林聲立刻點頭:“我們都支持你!”
李楓然:“對。”
蘇落揮拳頭:“我也支持你子灝哥哥!”
路子灝嘴巴一揪,又哭了起來。
陳燕最終沒有跟路耀國離婚。
陳燕的弟弟,路子灝的舅舅上門來把路耀國狠揍了一頓,還找來路耀國的父母兄弟讓給個交代。路子深也從上海請假回來了。路耀國把家里的房子過到陳燕一人名下、所有存款轉到陳燕卡上。待收的工程款合同也悉數(shù)上交,以后由陳燕弟弟去廣州收款。家中財政大權全到陳燕手里。
當然,這些事發(fā)生在孩子們上學期間,他們不知道過程,只知道結果——路耀國再不去廣州了,留在云西做生意。路子灝的奶奶過來帶孫子,陳燕去超市上班。
大概經(jīng)歷了一個月左右,這場風波就散了。南江巷又恢復了平靜。
蘇起起先在想,大人們會不會看不起路耀國,對他冷眼相看,因為他做了丑事,欺負了陳燕阿姨;而路耀國會不會悶悶不樂,因為他再也不見到廣州的那對母子了。
但并沒有。
大人們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路耀國生病的時候,李援平給他介紹了醫(yī)生;他做生意,蘇勉勤給他介紹了人脈;林家民還幫他修了摩托車。
路耀國在南江巷生活得很開心,老家的風土人情、飲食氣候他都覺得舒適。見到孩子們依然笑瞇瞇的。
蘇起不理解,為什么他做了壞事卻被原諒了;尤其是陳燕阿姨,為什么那么輕易原諒了他。
她問程英英,得到的結果自然是:“大人的事,小孩別插嘴。”
蘇起忿忿地說:“你們大人分不清楚是非對錯。哼!”
之后一天,蘇起和林聲無意聽到程英英和康提的對話:
程英英說:“你啊,別什么都寫在臉上。下次對路耀國客氣點兒,燕子既然選了忍,我們旁人就什么都別說。成天不給他好臉色,這不是幫她出氣,是在天天提醒她這道疤啊。”
康提道:“我見他就煩。燕子昨天又跟我哭了,說一想到廣州那個,心里頭就恨,恨不得捅死路耀國。想離又怕養(yǎng)不起兩個兒子,怕影響子灝讀書,怕他叛逆變壞,怕子深上大學沒生活費,怕他找媳婦人家嫌棄他單親。更怕路耀國把錢都給那頭,自己兒子吃虧。這女人吶,一當了媽就什么都只為孩子想了。”
程英英:“好在兩個孩子都爭氣,又孝順,不然真是沒半點指望了。我倒沒看出子深這孩子這么大擔當。回來說要改姓陳,不當路家人了,把路家親戚嚇得。居然還說要告他爸什么事實重婚。”
“路家就出了這么一個高材生,誰舍得”康提嘆,“子深長大了啊。要不是他,路耀國能那么乖乖聽燕子的子灝成績也好,都是讀書的料。不像廣州那個,聽說學什么都不上道。哼,”說到這兒,康提刻薄道,“智商遺傳媽,估計那婊.子就是個蠢貨。”
蘇起并不明白大人的話,說得家庭像是一個利益集合體一樣,做決定不是出于愛或恨,而是各種權衡。反正她理解不了。
林聲也理解不了,只說了句:“子深哥哥好酷。”
到了寒假,路子深在上海打工,不肯回來,表達對他爸爸的不滿。路耀國給他打電話不接。陳燕心疼得在電話里哭,說過年怎么能一個人住在宿舍。路子深拗不過他媽,臘月二十八回了家。之后本想提前走的,但路耀國表現(xiàn)很好,在家里忙上忙下,對妻子是又道歉又買禮物。畢竟是至親,路子深便沒再擺臉色下去。
他寒假待了一段時間,又給林聲補習了數(shù)學。
寒假一過,初中只剩下最后一個學期。
新學期剛開始,除了體育生,藝體班其他特長課全停了。提供場地,不再強制上課。
班主任說,大家好好復習,準備中考。
但班上學生文化成績差,很多人都不指望上一中,很多人已準備上中專。氣氛倒也并不緊張。
梁水依然在訓練;李楓然也依然練琴。
但蘇起不跳舞了,路子灝更是從畫畫課中解放了。兩人每天留在學校,一邊等梁水和李楓然,一邊幫林聲補習數(shù)學——她也暫時不畫畫了。
林聲數(shù)學成績差,能拖四十幾分。他們幾個里,就屬她考一中最懸。
蘇起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是林聲能考取一中:“聲聲,你看你,是個軟咚咚,”說著戳一下她的臉,戳得她腦袋晃了晃,“要是不跟我在一個學校,別人欺負你怎么辦那些壞男生騷擾你怎么辦所以你一定要加油聽見沒有,和我還有大家在一個高中,我才能保護你。聽見沒!”她握緊拳頭豎在她面前。
林聲也學她握緊拳頭,點頭:“我加油!”
路子灝嚴肅道:“七七你能不能別打岔,抓緊時間!”語氣溫和,“聲聲,看這一題!”
蘇起翻了個白眼,林聲微笑著低頭看題。
路子灝的數(shù)學成績最好,多半時候由他給林聲講題,蘇起偶爾跟著聽,大部分時候自己在一旁寫作業(yè)。
寫完了時間還早,就去操場練習立定跳遠、仰臥起坐和800米——中考要考體育。
那天蘇起蹦跶去操場,路過琴房,聽見李楓然在談一首很簡單的曲子《永遠同在》。是那年夏天小伙伴們一起看的《千與千尋》片尾曲。
音樂很神奇,聽著曲調,過去的回憶就自動浮現(xiàn)眼前——梁水的閣樓里,孩子們排排坐在席子上,望著盜版碟播放出來的畫面。
她偷偷貓進去,坐在琴房后頭的椅子上聽。
李楓然背對著她,背脊挺直,頭顱微垂,他的臉映在黑色的鋼琴漆面上,變成了黑白色,安靜得有些孤獨。
蘇起聽著音樂,走了神,她試圖回想小學畢業(yè)時李楓然的樣子,梁水的樣子,他們所有人的樣子。
可奇怪的是,明明才過去三年,她卻記不太清了。
她記得發(fā)生過的事情,但已記不得他們當時的樣子。
只是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中,忽然大家都長高了,發(fā)育了,挺拔了。
不知什么時候,鋼琴聲停了。
李楓然彈完最后一個音符,余音裊裊-->>
中,他手指離開琴鍵,坐了幾秒后,回過頭來。
蘇起和他對視,眼神已穿透他,看向了更遠的方向。
“七七”
蘇起回過神,說:“真好聽,想起去年夏天了。”
李楓然說:“我會想起每個夏天。”
蘇起又歪頭回味了一會兒,跑過去趴在琴邊,說:“怎么忽然彈這么簡單的,課間放松”
他淡笑:“算是吧。”
蘇起垂眼,拿手指戳一兩個鋼琴鍵,忽問:“風風,你會覺得辛苦嗎”
李楓然微愣:“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