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恩北境的冬天總是充滿了絕望。
冷酷的嚴冬漫漫長長地跨過兩個季度,白晝尤為短暫, 大多時候還是陰天, 太陽神似乎也不愿眷顧這片土地, 黃昏之后天色更是黯淡得驚人, 夜霧沉沉彌漫,籠罩了整個貧瘠的城鎮(zhèn),集市的商鋪,居民區(qū)的房屋,燈光昏黃的酒館, 悉數(shù)覆蓋著白絨般的積雪。
夜色漸深, 雪也變小了, 狂風在人們的頭頂嘶吼, 將雪花吹得零星散落。
歸家的時刻過后,街道上行人越發(fā)稀少,伊洛娜疲倦不堪地走在寂靜的小路上,光禿的樹木枝杈和低矮的溝沿里都填著柔軟的積雪, 遠方的田野空闊無垠, 冰冷的星光在霜雪上粼粼躍動, 忽然間被一道闖入的身影踩得支離破碎。
那是一頭強壯卻疲憊的雪狼, 本來雪白的皮毛滿是泥土,腰腹位置還有凝固干涸的血跡, 狼背上的騎士搖搖欲墜地晃了兩下,忽然一頭栽了下來。
伊洛娜“”
她舉目四望卻發(fā)現(xiàn)方圓百米之內(nèi)的野外都沒有人了,于是她拖著沉重如灌鉛的身體, 艱難地走近過去,蹲在那個黑發(fā)青年身邊,“嘿,你還好嗎”
黑發(fā)青年躺在地上,似乎昏了過去,不過還有呼吸,白氣很快飄散在冷風中,仿佛他奄奄一息的生命也即將結束。
那頭雪狼一瘸一拐地走到主人面前,低聲嗚咽著舔了舔青年的臉,然后用一雙漂亮的藍眼睛望著面前的金發(fā)少女。
伊洛娜無奈地與這頭受傷的魔獸對視,她并不怎么害怕,因為在這附近也常有傭兵出沒,雪狼是最常見的一種坐騎了,“別看我,我不會治療,教廷的那些人也許可以處理這個”
話音未落,那個昏厥的青年手邊忽然出現(xiàn)了一張散發(fā)著白色光暈的卷軸
伊洛娜震驚地看著他,發(fā)現(xiàn)這個人并沒有完全昏過去,還能半睜著眼睛,有些祈求地看向她,也許他只剩下將卷軸從儲物空間里掏出來的力氣了。
不過,儲物空間,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值得慶幸的是,雖然諾恩帝國并不是教廷的勢力范圍,但是也有些城市修建了圣殿,人們可以選擇是否信仰光明神,因此,她也遠遠見過那些祭祀如何治療別人,也在商店里見過被封印起來的治療卷軸,據(jù)說許多傭兵都喜歡帶著這個,雖然它非常昂貴。
伊洛娜緩慢地撿起青年手邊的卷軸,她見過這東西,也在酒館里見過傭兵使用它。
她小心翼翼地拉開卷軸,讀出了上面用通用語寫的咒文,溫暖的白光落在黑發(fā)青年的身上,后者沐浴在光芒中,痛苦的神情逐漸和緩。
伊洛娜松了口氣,將廢掉的卷軸塞進懷里,這個大概還能賣出幾個銀幣,這可相當于她幾天的工錢,就當做是酬勞好了。
等她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徹底晚了,一身酒氣的男人不情不愿地將門打開一條縫,拎著酒瓶大聲讓她滾進來,這不算什么,伊洛娜習以為常地無視他,解開被雪水打濕的圍巾,壁爐里的火焰還在吞噬著魔晶的殘骸,客廳里充盈著暖融融的光暈,一個女人站在桌子旁邊,正給鬧脾氣的弟弟切開煎蛋,好聲好氣地哄著他吃飯,金發(fā)男孩大聲吵嚷著,似乎在為某個漂亮的女孩子拒絕他而生氣。
“你已經(jīng)十二歲了,奧斯特,”伊洛娜不可置信地說,她惱火地走過去,伸手就要拿盤子里的食物,“而我今天只吃了半塊面包和兩片腌肉,如果你不想吃飯,那你就餓著”
“你在干什么”
那個女人尖叫起來,用力地打開了少女的手掌,將那個盤子牢牢護在身后,“你只是一個女孩,你不需要吃這么多東西,你弟弟還是個孩子,他的身體也不好,為什么你就不能懂事一點呢,伊洛娜”
“”
伊洛娜想要和對方爭吵,然而她太累了,累得不想說話,更別提大聲吵架,于是她放棄了,轉身向自己的房間走去,還沒走兩步,女人忽然撲過來拉住她,從她懷里抽走了那個廢棄的卷軸丟在一旁,然后又摸出了幾個銀幣。
她的母親將這些錢幣緊緊攥在手中后,接著就狠狠給了她一巴掌。
“你”女人惡狠狠地盯著她,胸口因為激烈喘息而起伏著,“你的工錢早就發(fā)下來了為什么不給我你怎么這么晚回來是不是在外面有了野男人你這個該死的賠錢貨明天你連腌肉都別想吃了”
金發(fā)少年坐在椅子上,似乎被眼前這一幕娛樂到了,他笑嘻嘻地抬起頭,“姐姐是賠錢貨。”
伊洛娜垂眸看著他,“你不要談戀愛了,奧斯特,你就是個弱智,何必要再生個蠢貨出來呢你看到我們家了嗎,這就是你的未來,貧窮的生活,腦殘的兒子,你喜歡的漂亮姑娘會變成這樣的瘋婆子只要她沒那么走運生出個女兒的話,哦,還要祈禱那個女兒不是你這種弱智,不過那樣可能就會被直接丟到湖里淹死。”
奧斯特聽不懂這么長一段話,他只是歪著頭看向自己的母親。
那個女人已經(jīng)氣得睚眥欲裂,五官都扭曲了,看上去很想把自己的女兒打死,或者起碼打斷一條腿
但她不會這么做的。
伊洛娜這么想著,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如果自己斷了腿或者胳膊,全家都要挨餓。
第二天清晨她又在女人的咒罵聲中醒來,母親從不讓她負責做飯,因為怕她多吃哪怕半個番茄,因此只是隨便塞給她半塊又干又硬的面包,還有一段焦黑的烤腸,盡管這是因為沒人愿意吃掉烤焦的食物,“便宜你了。”
伊洛娜了無生趣地走在路上,冰冷潮濕的晨霧彌漫在城鎮(zhèn)里,周圍都是趕著去郊外礦山上工的人,所有人都行色匆匆,生怕耽誤了時間。
忽然間一陣混亂,人們紛紛避讓,金發(fā)少女皺著眉抬起頭,望見了熟悉的身影。
俊美的黑發(fā)青年坐在雪狼背上,他換了一身漆黑锃亮的輕甲,厚重的貂皮披風垂落下來,銀線家徽閃爍著微光,胸口的鉤扣是黃金打造,看上去華貴英武氣勢十足。
那個貴族身后跟著兩隊人馬,他們都是雪狼騎士,頂盔摜甲隊列整齊,冰冷的槍刃上流淌著寒光,周圍的人們不敢多看更不敢圍觀,他們知道,在偏遠的小城鎮(zhèn)里,這些人可以像是收割稻草一樣奪走平民的性命,基本上不用付出任何代價。
黑發(fā)青年俯視著她,然后露出欣喜的笑容,“看,這和童話故事里說得一點都不一樣,找到救命恩人不是多么困難的事。”
“”
伊洛娜不知道該怎么吐槽他,不過睡了一覺她好歹沒那么累了,“首先,我只是拉開一個卷軸,另外,我不是藏在家里的貴族小姐,也沒有惡毒的繼母會阻撓我的婚事順便,像是您這樣的人物,如果我母親知道您對我感興趣,她會高興得發(fā)瘋,以最快速度把我賣給你。”
對方愣了一下,接著笑出聲來,他抬手一拍身下的鞍座,“我確實對您十分感興趣,小姐,所以,也許您愿意借給我一點時間”
伊洛娜想了想,“我一天的工錢是八十個銅幣。”
黑發(fā)青年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接著回過神來,“我給你八十個金幣,陪我說說話。”
“好。”
后者毫不猶豫地走上前,輕巧地跳上了雪狼的后背。
貴族青年伸在空中的手微微一停頓,接著收回來握上少女纖瘦的腰肢,觸到頗為結實的肌肉,他的動作僵硬了一秒,然后才驅使自己的雪狼向前慢慢走動。
他抓起女孩的手腕,摘掉了劣質(zhì)的皮革手套,果然望見大大小小交錯的傷痕,從虎口一直蔓延到指尖,而且手指關節(jié)凸起、指腹?jié)M是老繭,腕上也光禿禿的。
她全身上下也沒有一件首飾。
“你在礦山工作為什么要做這種事”
那人有些心疼地說,他低頭看著少女秀美的側臉,金發(fā)姑娘膚色很白,肌膚有些粗糙,耳廓略尖,大概有一點稀薄的精靈血統(tǒng),五官十分精致漂亮,湖藍色的眼眸清澈又明亮,在晨霧中仿佛煥光的寶石,“像你這樣的美人,就應該在城堡里讀書和彈琴。”
“如果我能選擇,我也更愿意讀書和彈琴”伊洛娜不太確定地回答,這樣的生活太陌生了,“每年這時候都有商會在招工,他們要向南邊和塔文帝國出口礦石,我必須賺點錢,否則我會餓死。你真的會給我八十個金幣嗎好吧,我其實從沒摸過金幣。”
伊洛娜并不是那種內(nèi)斂寡言的類型。
她只是沒什么機會和人交流,或者說沒人對她的煩惱感興趣,然而那一天,她忽然有了機會,于是就宛如打開了話匣子,她滔滔不絕地訴說著自己糟糕透頂?shù)纳睿莻€本該高高在上的貴族耐心地側首傾聽,時不時給她一個擁抱或者安慰的話語。
最后她像個傻瓜一樣大哭起來。
“一切都結束了,”黑發(fā)青年抱住她,吻去了她的淚水“你說我需要多少錢才能從你父母身邊帶走你三千金幣可以嗎這是我全部的錢了,更多的都在我父親手里,如果”
“不,”金發(fā)少女抽泣著說,她用力搖頭,“給他們五個金幣,讓他們自生自滅吧。”
“五個但是你”
“一開始你要告訴他們你準備給兩個金幣,然后,他們就會說,不,這位大人,至少要五個,這件事就成功了,你懂我的意思嗎如果你一開始說五個,那么這數(shù)字可能就會變成十,總之,照我說的做。”
許多年后,伊洛娜依然記得自己年少無知的青春,在嚴酷寒冷的北境,所有的夢和幻想,都如同風中飛雪般蒼白飄渺,最終不過是潰散消逝的結局。
“你們家族的領地有多大呢”
“你所在城鎮(zhèn)隸屬于卡特斯城的轄區(qū),卡特斯是銀星城下轄的十七座屬城之一,這些都是我們家族的領地,以后也都會是我們的。”
后來,她愛的人訂婚了。
盡管那個人一直在道歉,并承諾會帶她遠走高飛,然而那天夜里,她佇立在瑟瑟寒風中,大雪紛紛揚揚飄落而下,直至全身落滿積雪,她也沒有等到自己的戀人,反而等來了兇神惡煞的雇傭兵們,還有那個趾高氣揚的貴族小姐。
貴族小姐親手劃爛了她的臉,在臉頰上刺下了婊子這個詞,然后又捅瞎了她的右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