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呢。”盛夜行又寫。
“夜。”
“這個。”
路見星遲疑了會兒,說:“行。”
盛夜行心里爽快,右手開始轉筆,似笑非笑地,“連起來。”
“成夜航……”路見星下意識地說完,手背卻被盛夜行忽然捏了一下。
盛夜行臉黑得像鍋底:“不對。”
等了將近五分鐘,路見星才吃力地改口,“盛,夜,行。”
成了。
路見星看他陡然放松的表情,像感知到什么目的性,嘴角上揚,沒忍住一抹笑,再繼續(xù)低頭寫作業(yè),呼吸都亂了。
裝什么裝,誰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啊。
他懶得拆穿盛夜行的小心思,但不知道為什么,盛夜行帶給自己的壓迫感非常地強,他自己的不吭聲也時刻讓盛夜行不想接近……
但兩個人一碰上就總像有絲線互相連接,時刻能感受對方的存在。
路見星看看盛夜行的后腦勺,拿中性筆在掌心畫了個小小的q版藥丸圖案,捏緊了,繼續(xù)寫作業(yè)。
看路見星認真學習了,盛夜行也不打擾他,趴著捱到下課鈴響,跑走廊角落去點煙,剛好碰上來抽煙的季川老師。
“你校服呢”季川散他一根爆珠。
盛夜行接過爆珠塞校服兜里,自己摸勁兒大的國煙出來點燃,吐一口氣,“說過了,給學妹了。”
季川聽這說辭,瞪得眼珠子快掉出來:“學妹學校禁止早……”
“我們在操場打球,有來看球的小學妹突然一屁股血,”盛夜行吸一口煙,“我就把外套脫下來給她圍上了,沒別的。”
“做得很棒,”季川學著唐寒的語氣鼓勵他,又看盛夜行不抽自己給的煙,摸摸下巴大笑起來,“現(xiàn)在小男生都喜歡抽勁兒大的”
“什么小男生我成年了,川哥。”盛夜行撮完最后一口,把校服袖口挽得老高,“還有,爆珠這種煙,我聽說女孩兒才抽。”
季川咬爆了咖啡爆,嘴里“咯”一聲響,“哎喲,道理挺多。哪聽的”
盛夜行笑著叼住煙屁股,“我說的。”
“哎……你成天屁股后邊兒跟一群小跟班,怎么也不見你合群男孩子嘛,多參與到集體中來,別天天除了搞你的摩托車就是翻墻玩兒消失嘛。”
季川也不知道怎么教育問題學生了,“或者,多花點時間在學習上……”
他還沒說完,盛夜行難得打斷:“書上不是寫過么一個人,要活得像一支隊伍。”
“是,沒錯。”季川扶了扶眼鏡。
“也沒說這支隊伍要好好兒學習啊。”
一支隊伍互相配合著翻墻還特么挺利索。
盛夜行說完就要往走廊另一頭走,季川伸手攔住他:“去哪兒不上課了”
“我舅媽給我匯的錢下來了,課不上了。”他又把袖子薅高一些。
盛夜行媽媽在離世前給他留了筆不小的遺產,從十五歲開始,舅媽就每個月給他打一些錢,盛夜行也不是多能揮霍的主,已經(jīng)存了不少下來。
“嗯,那你早去早回,”季川知道這小子家庭情況復雜,也不為難他,“把袖子放下來吧。外套都脫給別人了,你不冷”
盛夜行吹一聲口哨,笑了,“我得翻墻啊。”
“行,你去吧。”季川說。
寒風吹過空蕩蕩的走廊,盛夜行單穿著一件薄衛(wèi)衣,從學校小樹林里翻墻出校去銀行取錢了。
他渾是渾,但不是莽撞幼稚的人,部分老師明里暗里都比較偏向著他。太獨的學生總是容易出點什么事。
而教室里,路見星一直趴著往走廊上看,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見同桌回來,心里有點悶得難受。
“老師。”
唐寒正蹲下來撿粉筆,“怎么了”
“我想出去。”他第一次舉了手要求去走廊通風口站站,算是表達自己的意愿。
唐寒不放心,還派了李定西跟著。
從盛夜行表態(tài)開始,李定西對這個新來的小漂亮室友是畢恭畢敬,完全忘了自己差點被一凳子歸西的事兒。
李定西嘆氣道:“唉……小星星,你說你要是能多講點兒話多好啊。老大本來就不喜歡講話,說話全靠吼和眼神威脅,你也不陪我講話,寢室里呆著多悶啊。”
路見星好一會兒才消化掉盛夜行就是他口中“老大”這個事兒。
“嗯,”路見星望著操場上奔跑的人群,撐著手肘靠上欄桿,在李定西震驚的眼神中說出那三個字:“對不起。”
“哎喲,你給我道什么歉啊!我自己欠抽。本來就是我先招你嘛,只是以后不要打人頭了,很痛又不安全……容易出人命。”
李定西解釋,“出人命就是會死掉,你知道吧”
“知道。”路見星點頭。
小時候,自己偶爾站在臥室飄窗上,想往下跳。
因為知道會死掉,會真正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他承認,從幼年期意識到自己的不同后,自己是迷茫的。
他無法去做出很多令自己滿意的事,各種障礙接踵而至,將他原本該彩色的生活變成了黑白,但驚人的專注力將他從深淵拉了回來。
換種角度看,“特殊”不是完全不好。
“我不是很難講話,沒有啞,”路見星說話的能力相比進校以來已進步不少,“我只是很難交流。”
他又指了指李定西和自己身前的距離,強調道:“溝,通。”
李定西眼神亮了幾分:“我明白了!”
路見星抿嘴,“什么”
“意思是好好相處的話,你還是可以慢慢變成話癆吧”
“啊。”
路見星本來想點頭,又費了些功夫去理解“話癆”這個詞,一時不知道表示否定還是肯定。
一下午的課等到放學,路見星還是沒等到那個“看自己不順眼”的同桌回來。
他收完抽屜,再瞟了眼盛夜行的桌子,花幾分鐘時間想了想要不要幫他收。
如果貿然動別人的東西,會不會被討厭
好像關系也還沒有好到可以幫忙收拾私人物品。
路見星抓緊書包帶,在盛夜行座位邊又徘徊了會兒。
手掌心都掐紅了。
“路見星!”最后一位關燈的值日生嗓門兒不小,“你不走嗎”
路見星咬住校服領口,把拉鏈拉好,再朝門口揮了揮手,坐下來。
值日生瞧他沒有要走的意思,把教室燈全部關了,臨走前還嘀咕一句:“真怪。”
這小男生看樣子還是不放心,又從門口折回來躲在門后,應該是怕被路見星開個瓢,說話語氣小心翼翼的:“路見星,你走的時候記得關門。”
路見星回答:“好。”
然后,他彎下腰,把鞋帶系緊又解開。
這樣的動作重復到了第三十四遍,盛夜行都還沒有回來。
在路見星的生活方式中,重復的作息和動作是他的習慣,每天放學跟著盛夜行跑過校門口的小路自然也成了其中一項。
今天等不到盛夜行,他就沒打算走。
教室里安靜的鐘已將時針指向“八”,路見星渾身打了個冷顫,睡眼惺忪。
他撐著手肘在課桌上趴了會兒,掃視一遍教室里沒有其他人之后,決定自己先回去。
夜里點,夜幕早已降臨。
學校保衛(wèi)室還沒有鎖住大門,走廊上的破傘被不看路的學生踩得七零八落,路見星踩著階梯一級一級地下,心里也默默地跟著數(shù)有多少階。
一級數(shù)漏了,他又折返回去重新往下走,重新數(shù)。
反復循環(huán)的動作持續(xù)了無數(shù)遍,樓道里終于來了夜晚巡視的保安。
一道手電筒光照射在路見星身上,他下意識抬起手臂擋了擋。
走廊盡頭,保安室的大叔朝他喊道:“快十點了!怎么還不走哪個班的”
路見星張張嘴,不知道怎么回應,只得靠住走廊墻角,額前黑色碎發(fā)被汗?jié)瘢粑婚L一短的。
“能講話嗎”保安大叔小跑過來,擔心是身體有缺陷又發(fā)不出聲的學生。
路見星首先瞄到手電筒,又注意到漸漸走近的人,立刻伸手把自己胸前的胸牌擋住了。
他不想被看出來。
保安大叔看路見星一個人縮在墻根不說話的模樣,放緩了語氣,“小同學快回去了,好吧要不要我聯(lián)系班主任”
“不用。”路見星站起來說,“謝謝您。”
他抓緊書包帶要走,最后還是鼓起勇氣落下一句,“我回宿舍。”
保安大叔點頭表示理解,目送他下了樓,在走廊上喊一句:“路上小心啊!”
“嗯。”路見星低低地應了一聲,也不在乎對方能不能聽到了。
在新的學校里,能和陌生人正常交流了。
路見星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突然覺得自己也有一點小厲害。
他剛出校門,大門口的探照燈就亮了。
路見星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最為自在。
他在人群后落著單,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異常,自然也不會有人給他貼上“沒禮貌”、“小怪物”的標簽。
明明只是有一點點特殊。
走了沒幾步,天空開始飄雨,與此同時,路見星的手機在衣兜里也震動起來。
他打開微信,發(fā)現(xiàn)是顧群山李定西幾個人在加他好友,還未通過驗證。
路見星瞇起眼,來來回回看了幾遍也沒發(fā)現(xiàn)盛夜行的申請。
雨下大了,路見星卻不得不停下腳步。
他無法邊走路邊通過驗證,只得站在原地一個一個地按“同意”。
對于社交的缺失,他一向愿意去彌補,但不知道該用什么方式。
雨點一顆一顆砸上手機屏幕,路見星扯住校服衣袖去擦,眼睛都被雨水糊得發(fā)脹發(fā)疼。
他把班級群點出來,用溫熱的指腹滑過屏幕,最終落到了盛夜行的微信號上。
都是同桌,還是同寢,加一下不過分吧。
路見星垂眸看著這個頭像是摩托車logo的微信賬號,面無表情地點了“添加到通訊錄”。
然后,心里莫名其妙地放起了小煙花。
他抬頭過馬路,感覺雨勢好像小了一點。
雨在撫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