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爽走進家門, 冷寂的氣氛像霜雪撲滿一臉, 曾淑琴在客廳拖地, 聽說她還沒吃飯, 先到廚房熱菜, 洪爽跟去詢問家中現(xiàn)狀。
“你老爸和你二叔出去喝酒了,阿巧和阿歡在樓上陪奶奶。”
“大姐呢?她走之前還和你們吵架嗎?”
“她不肯離婚,你老爸氣壞了,
說以后只當沒她這個不爭氣的女兒,讓她受了欺負也別來找娘家人。真不知道那傻女為什么這么軸,她在天臺都跟你說了些啥?”
繼母怨氣膨脹, 似乎也對洪悅灰了心。
洪爽李代桃僵地感受到莫大的冤屈,摒棄大姐臨走時的囑咐,拉住她說:“媽, 到我房里去,我仔細說給你聽。”
她的復述穿插了第三者的分析評論,更直觀體現(xiàn)悲劇性。
聽到洪悅大學時被人玩弄墮胎, 曾淑琴變貌變色,
熬到敘述收尾,已淚濕數(shù)張紙巾,氣息緊促道:“這孩子真是個悶葫蘆啊,受了這么多委屈怎么都沒聽她吭一聲。”
真正的無知是對自身的無知毫無察覺,她雖是半文盲卻懂得沒文化的害處, 獲悉洪悅的苦痛馬上醒悟是家人文化短少釀成的過失。
“我和你老爸還有爺爺奶奶都沒念過多少書,做事全憑經(jīng)驗。早些年根本不懂什么兒童心理學、科學教育觀,
是讓你大姐受了不少苦,可真沒想到會對她造成這么大的傷害。”
心疼自責占據(jù)了曾淑琴全部情感,恨不得立刻抱住大女兒痛哭一場。
洪爽不能因長輩的無心之過否認其艱辛付出,摟住她安慰:“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你再難過也只是多一個人傷心。大姐本來不讓我告訴你們,可不說出來家里人還會繼續(xù)誤解,那她就更可憐了。”
曾淑琴點頭:“當然要說啦,早知道大妹是因為心理障礙才怕離婚,誰還舍得怪她呢。可她這樣下去是不行的,黃丹云那么壞,現(xiàn)在兩家都鬧翻了,以后不知怎么折磨她,我們得想辦法救人啊。”
洪爽考慮了一兩個鐘頭,認為此事難以速成,拿冷陽的建議勸她。
“大姐現(xiàn)在一門心思鉆牛角尖,光靠嘴說她不會聽的,我們只能狠心讓她多摔幾個跟頭,等她徹底對壞人死心就會回頭了。你先找機會把情況告訴老豆,讓他諒解大姐,嫲嫲那邊就別說了,她年紀大了,肯定受不了。”
曾淑琴別無良策,哀嘆:“看來只好這樣了,我會好好和你老爸商量的。”,又擔憂:“167嘴巴嚴不嚴?會不會把我們家的丑事拿出去亂傳啊?”
“不會吧,他跟我保證過,應該會守信用。”
回想天臺上的光景,洪爽覺得自己能這么快理清頭緒,應該感謝冷陽那一番開導,不禁在繼母跟前多說了幾句閑話。
“167還說大姐和他們姐弟同病相憐,他親爹也是個不負責任的渣男,在他還沒出世的時候就拋棄他媽媽。他一直和媽媽還有冷姐姐相依為命,都沒見過父親。”
洶涌的驚愕打亂悲傷陣營,曾淑琴心臟像被人一把攥住,忙問:“他有沒有說他父母是怎么離婚的?還有他親爹姓什么?”
洪爽奇怪她為何反應過度,緩緩搖一搖頭:“他沒說,我覺得問這些不大好就沒打聽。媽,你為什么這么在意啊?”
撲朔迷離的局勢仿佛若干繩索交錯構(gòu)成的陷阱,曾淑琴不敢輕舉妄動,窘促搪塞:“我們還不清楚他們姐弟倆的背景嘛,你跟他們走得近,我怕有個萬一會惹禍上身。”
洪爽笑道:“昨天我說167是通緝犯你還笑我多心,原來也不放心他。”
“是啊,那小子太狡猾,心眼又多,我怕他真是壞人,首先對你不利啊。”
曾淑琴已敢下注賭定冷陽姐弟的身世,并有九成相信他們懷著不良企圖接近家人,趁機讓洪爽提高警惕。
“現(xiàn)在壞人多,新聞上天天都有犯罪報道,碰到來路不明的人,誰都不能保證對方是人是鬼。我們倒是在這兒土生土長,被人家摸清了底細,可他們的情況都還不確定呢。你以后少跟他們來往,有異常發(fā)現(xiàn)一定要及時告訴我和你老爸,最近家里時運不濟,我好怕再變成新聞當事人啊。”
洪爽很體量她的心情,順著她的意思應承,卻沒往心里去。以為冷欣宜的人品有保證,自己和167也不存在利害關(guān)系,用不著添加焦慮情緒。
9點半,她正要去洗澡,冷陽來電話叫她上天臺驗收做好的東坡肉和獅子頭。
“菜是我收尾的嘛,姐姐想知道我有沒有糟蹋你的心血,非得讓你這個監(jiān)制檢驗。”
“已經(jīng)很晚了,我不想再吃油膩的東西。”
“我在東坡肉里加了白醋,吃起來很爽口,一點都不油。”
他擅自加醋,壞了這道菜的規(guī)矩,也冒犯了洪爽嚴謹?shù)呐腼儜B(tài)度。
她氣惱指責這一違規(guī)操作,罵他亂來。
冷陽不以為然:“加了醋也很好吃啊,不信你來嘗嘗。”
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一道菜傳承數(shù)百年,已形成獨特的制作流程,違反流程菜品就會失真。洪爽依照這一理念學習廚藝,堅信加醋會破壞菜的真味,想當面教訓他畫蛇添足。
氣呼呼來到天臺,冷陽正端著兩只小碗站在鐵絲網(wǎng)的破洞旁,連聲招呼她過去。
“你快嘗嘗,真的很好吃啊。”
洪爽接過筷子,先夾了一坨東坡肉,目測質(zhì)感還不錯,放入口中,肥肉滑而不膩,瘦肉酥爛濃香,適當?shù)南潭群嫱谐鋈獾孽r味、糖的甘潤,恰似一捧含苞待放的鮮花,最先綻放的竟是一股醇厚的酸甜,霎時將舌頭染得姹紫嫣紅,滋味驚心動魄,妙不可言。
“怎么樣,還不錯吧?”
面對冷陽毫不謙虛的表功,她不想讓他嘚瑟,卻也不能違心批評,猶豫片刻如實點評:“我還沒吃過加醋的東坡肉,味道是很驚艷,算是一種創(chuàng)新吧。”
冷陽嫌她吝于褒獎,自賣自夸道:“我看人介紹中餐,說中國的飲食文化和傳統(tǒng)思想一樣,兼收并蓄,博采眾家之長。思想會隨著時代進步,烹飪手法也在與時俱進。廚師應該對味道保持好奇心,多做嘗試翻新花樣。喜歡傳統(tǒng)菜式的人很多,但并不代表食客不能接受新口味,有創(chuàng)新才有突破嘛。”
這些話頗具啟發(fā)性,洪爽相信三人行必有我?guī)煟瑢τ杏靡庖娞撔牟杉{,一朵心花開在了臉上。
“你說得很有道理啊,做菜是不能墨守成規(guī),好菜的標準就是好吃。下次我們可以試試用做東坡肉的制法來做無錫醬排骨,或者用粵菜和川菜的醬料搭配做掛爐烤鴨和鐵板牛肉。”
冷陽比她會交際,立馬奉承:“到底是爽姐,這么快就能舉一反三,看來以后一定得請你當顧問才行。”
他讓她再試試獅子頭,洪爽正吃著,曾淑琴來到天臺,見狀緊張地趕過來。
“二妹,你在吃什么?”
她死死盯著冷陽手里的菜碗,戒備和鑒定的意圖都超出正常范疇。
洪爽剛和她交過心,仍被她的表現(xiàn)逗笑,輕松說明:“剛才在167家做了東坡肉和獅子頭,現(xiàn)在才煮好,他拿過來讓我嘗嘗。味道挺不錯,你也吃一塊啊。”
曾淑琴縮頭避開她夾來的肉塊:“我膽固醇高,晚上不能吃這些。”
看她反轉(zhuǎn)筷頭塞進自己嘴里,又一陣心悸,生怕菜里有名堂,眼珠轉(zhuǎn)向身后的青年,感覺正被惡狼窺視,背上寒氣森森。
他究竟是不是冷憶梅的兒子?不如趁現(xiàn)在試探一下。
主意既定,吩咐洪爽:“二妹,你老爸上火了,你趁藥店沒關(guān)門,去買點半枝蓮、蒲公英、白花蛇舌草回來,我煮水給他喝。”
她支走女兒,向冷陽寒暄:“167,你最近還在做市場調(diào)查嗎?打算什么時候開店啊?”
冷陽說:“我想開家傳統(tǒng)風味又有特色的粵菜館,還在了解本地人的口味。”
曾淑琴陪他聊了些開餐館的見聞,見機錯題道:“榕州人很好相處,也不排外,不像你們上海人動不動歧視外地人。”
冷陽笑道:“也不能一概而論吧,我家以前也算外地人,在上海住了二十多年,幾乎沒遇到過這種現(xiàn)象。”
“你老家是哪兒的?”
“媽媽以前是榕州人。”
曾淑琴心里又滅了一盞平安燈,忙理了理鬢發(fā)安定情緒,努力假笑:“剛才聽二妹說,你也是單親家庭,還沒出生父母就離婚了。”
“她嘴真快啊。”
冷陽以為大嘴巴是洪家的傳統(tǒng),嘻嘻笑諷。
曾淑琴不知這是他的習慣,只當是心照不宣的暗示,強忍惶悚打探:“那你是跟你媽媽姓?”
等他點頭,又問是否有親戚在榕州。
至此冷陽察覺她動機不純,直截了當挑明:“琴姐,你在調(diào)查我?”
他的神情好似清風明月,在曾淑琴看來卻暗含刀光劍影,急忙搖頭否認。
冷陽言笑晏晏:“是也沒關(guān)系,女兒多的人家戒心都重,我一個外地租客常和洪爽打交道,你難免會不放心。”
曾淑琴小心翼翼踩上他給的臺階,笑著婉轉(zhuǎn)求饒:“你理解就好,我們二妹很善良,從沒干過一件壞事,親戚朋友都夸她是好孩子。”
“是嗎?我倒覺得她很適合干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