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關(guān)起來了”她脫口問。
傅侗善聽到這“關(guān)”,從鼻子里輕哼著,仿佛不屑于說傅家的事。
可他對傅侗文終究不同,雖摸不透沈奚的來路,可也聽下人們繪聲繪色地說過幾番,約莫是傅侗文自小買來養(yǎng)在煙館里的女孩子,估摸想納作妾,最后不知怎地生了變故,索性給了她一個少奶奶身份,費(fèi)了力氣送出國。這是前塵往事。
只是沒想到前塵未了,還有后緣。
千里迢迢到美國把人帶回來,這姑娘,三弟是放在心里了。
他深嘆:“我在天津有個洋房,你先去那里住一段時間。等等看。”
他也就這么一間外宅,不是傅侗文,還真舍不得。
“我來北京,不是要找地方藏身。我是要見他。”她是不會去天津的。
傅侗善搖頭。
沈奚曉得,這是在為難人家,可還是低聲懇求:“他若沒重病在身,我還能等,可他是什么樣的情況、什么樣的身體,二爺你和我一樣清楚。假如我聽了你的安排去天津,萬一……連他最后一面都見不到,我該怎么辦”
傅侗善一只手按在自個膝蓋上,一手搭著桌子,沉默著。
他也想給三弟想辦法。可家里頭,他并沒有說話的地位。
但傅侗文對他往日的照顧,點滴都印在心里頭。他這個二哥雖沒能力幫他,總要試試。尋思半晌,傅二爺終是說:“我能做的就是帶你回去,去說服父親。三弟眼下病著,也許父親能心軟,準(zhǔn)你去陪他。只是你要想清楚,此時你一心進(jìn)去,無異于陪他進(jìn)了籠子。再想出來,可比登天還要難了。”
“好,我去。”她毫不猶豫。
沈奚的決斷,給傅侗善多添了幾分勇氣。他人離開椅子,走到鏡子前,兩手向后攏了攏短發(fā),從鏡子里看她:“你若不改主意,這就走吧。”
他一打簾子,門外頭靜候著的小蘇三即刻迎上來,說外頭落了雪。
傅侗善讓他們到胡同口去,叫汽車進(jìn)來接。小蘇三答應(yīng)了,吩咐人去辦,自己則將一頂帽子遞到傅侗善手里,又輕聲囑了伙計將沈奚的皮箱子提了,送他們出去。
來時,長江那里是暴雨,到京城就落了雪。
從雨到雪,從南到北,她像是在路上行了數(shù)月。
沈奚曉得,自己一邁入傅家大門,就是四少奶奶。
會面對什么,會要說什么,二爺都沒在路上囑咐過,或者說,連傅家的二公子也無法預(yù)料,帶她回家,會是何種局面。
二爺帶她進(jìn)了門,雪愈發(fā)大了。有幾個丫鬟從仆役房出來,二爺問:“老爺回來了。”
“回來了,在外書房。”其中一個回。
幾個丫鬟見沈奚面善,尋思半晌,似乎記起她這張臉來了。
連她們做丫鬟的也都情不自禁地多瞅了她幾眼。尤其沈奚身上穿得是紐約帶回來的衣裳,對她們來說,并不常見,甚至可以說頭回見,比外頭讀書的六小姐還奇怪。黑呢大衣,長襪,矮跟的皮鞋和寬邊帽,只是沒像洋鬼子一樣燙了頭發(fā),還留有中國人的模樣。
“我說什么你都應(yīng)著,不要反駁,免得讓我父親起疑心。”傅侗善低聲說。
沈奚謹(jǐn)慎應(yīng)下,隨他進(jìn)了外書房。
進(jìn)了廳堂,正見傅大爺在笑著恭維:“爹您這身官服,還不太合身。”
屋里的兩個男人聽到動靜,看過來。
沈奚人杵在那兒,先認(rèn)出了傅大爺。而那位試著尚書朝服的老人,應(yīng)該就是傅侗文的父親。當(dāng)初她嫁過來,傅老爺和夫人以回籍養(yǎng)疴為借口,離開了京城。所以從頭至尾她也只見過幾個姨太太和傅家的小一輩,所以并未打過照面,也沒奉茶喚過一句父親。
“這是……四弟妹”傅大爺認(rèn)出她,對傅老爺笑說,“我和父親提過的,三弟自小養(yǎng)著的女孩子。”
又是一樁不成體統(tǒng)的事。
傅老爺蹙眉,揮手,讓下人端著官服下去,人坐下來。
身邊的丫鬟端著個小茶盤,候著。
“你也下去。”傅老爺說。
丫鬟行禮,離開。
一時,屋里只剩下了傅老爺,兩個兄弟,還有她。
“侗善,你來說。”傅老爺不問沈奚,而去看傅侗善。
當(dāng)初傅侗文辦了這荒唐事,也沒征求父親允許,后來又倉促將人送去留洋,傅老爺回京聽了訓(xùn)了幾句后,并沒多計較。
一是三兒子荒唐慣了,二是人都送走了,也再無瓜葛。由此作罷。
傅侗善將來龍去脈渲染了幾分,講給傅老爺聽。
傅侗文和沈奚之間的故事,有養(yǎng)在花煙館的底子在,其實不必夸大,就足以她的身份變得曖昧。“三弟不懂事,不體諒父親,被關(guān)個幾年也應(yīng)該,”傅侗善恭順地說,“只是他整日在那院子里,無人陪著也可憐。”
傅大爺只管在一旁吃茶,不摻和。
傅二爺又說:“三弟本就是心病,我聽說他被關(guān)了幾個月心里頭不舒服,眼下病重,連塌都難下了。送個人進(jìn)去,想為他寬寬心。”
沈奚低眉順眼地站著,任他們打量。
果然……二爺心里是有主意的,有意坐實了昔日流言。二爺?shù)臋?quán)宜之計就是將她說成一個寬心解悶的藥引子。他們眼下是父子對話,聽不出劍拔弩張,也瞧不出刀光劍影,倒像在商量給傅侗文討個妾。
只是靜的時候,沈奚能覺出,二爺其實并不討他父親喜歡。
從她進(jìn)門,傅老爺就在打量她。這裝束在京城少見,倒是外國大使的夫人有這樣的。本以為是二兒子的情債,未料,又是傅侗文的。
“你如何看”傅老爺看一旁的傅大爺。
“三弟惹草招風(fēng)慣了的。如今既不能眠花宿柳,又沒地方聽曲狎妓,趁著他收心的時候,有個女人也好。”傅大爺將茶盅擱下,人走到沈奚面前。
沈奚和他對視的一刻,心沒來由地墜了墜。
傅大爺面相是幾個兄弟里最硬朗的,眉眼卻透著陰氣,粗重的眉下,那雙眼在直勾勾地瞅著她:“只是女人多得很,這位卻不太適合,”他低聲問,“姑娘我問你,你既留了學(xué),也該眼界開闊了。何必來傅家你該曉得,侗文是不可能娶你為妻的,他不怕被笑話,我們傅家也怕。”
二爺笑了,說:“大哥房里丫鬟就收了三個,還看不穿男女的事人家姑娘跟我回來的,那就是鐵了心了。也從未提過名分。”
傅老大瞟了眼二爺:“侗文胡鬧,老二你也跟著糊涂她能和丫鬟比四少奶奶進(jìn)了三爺?shù)脑鹤樱f出去,你看看哪家正經(jīng)的小姐會嫁過來”他又低聲勸她,“等他娶了正經(jīng)的妻,你就算想留,也留不下。姑娘既留了學(xué),前途也能自己掙取,何必來吃這幾年的虧”
沈奚握著寬邊帽的手,在用力。
該怎樣說才能應(yīng)付這個人
今日都站在了他父親面前,倘若再被阻撓,等于斷了所有的路。機(jī)會稍縱即逝,容不得再猶豫:“我有過孩子……”她心突突地跳著,“和他有過。我想去陪著他。”
她不曉得這樣說是何種后果。
傅二爺既然用她和傅侗文的男女關(guān)系做說辭,那就做到底。她一個女孩子跟著他,有過孩子,死心塌地,總不會讓人再懷疑。
屋內(nèi),沒了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