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頃,沈奚急匆匆攜茶壺歸來。
兩個男人正拿著紙和筆,在一張報紙的邊角寫滿了法文和英文。
譚醫(yī)生一直想回國后,翻譯出書,抽空就會要傅侗文和他討論。
“看不懂了”譚醫(yī)生睨她,“我讀書的時候,只會英文不行。很多的資料都是法文的。”
“方才……你說你教授研究的病患都是梗死。”重點是這個“死”字,她倒熱水時想到了,但凡看過的資料,病發(fā)了,大多逃不過死。
“原來是為這個跑回來。我早和你說過,他目前身體狀況穩(wěn)定,不到你想的這么嚴(yán)重。你啊,在心臟學(xué)上還是外行。我只是擔(dān)心他最后走到這步,”譚醫(yī)生笑睨他,寫下了一個英文單詞,“他是這個。其實就是少爺命,讓著他,順著他好了。”
沈奚看了看,類似心痹。
此時,被討論的傅白兔表示,他想喝茶。
沈奚雙手將茶杯遞給他,柔聲說:“燙,你慢著些。”
此話一出,她先窘。真像是恨不得給他吹兩口,吹涼了。
傅侗文和譚醫(yī)生都笑了,前者無奈,后者打趣。
“說回前話吧。”傅侗文替她打圓場。
“來,議議這個,”譚醫(yī)生指報紙邊沿寫的英文,“心悶痛心抽痛窒息疼痛。”
傅侗文沉吟。
“《內(nèi)經(jīng)》有說過心痹……有些中醫(yī)書里也有說厥心痛,”沈奚建議,“暫譯絞痛吧,絞痛這詞我們也有,‘當(dāng)歸芍藥之止絞痛’。”
“好,就絞痛。我翻譯出書,用它,”他拍了拍傅侗文的手臂,“記住,你是心絞痛。”
傅侗文不以為然,拿過來那張報紙:“此事刻不容緩,我們對于西學(xué),還是要有自己的教育書本。你回國不要再耽擱了,盡快著手做起來。”
她附和:“我也可以幫你,譚先生。”
譚醫(yī)生氣笑:“過去是一人指使我,如今倒好,成雙了。”
沈奚低頭一笑,把玩起鋼筆。
傅侗文又好似沒聽到,將茶杯擱下。他單手握著報紙,去讀印刷的文字。
一月的《每日郵報》,全是過時的舊新聞。去年耶穌誕節(jié),西部戰(zhàn)線一部分德軍、英軍和法軍為了這偉大的節(jié)日,短暫停止互相射擊,還舉行了一場戰(zhàn)地球賽。
傅侗文幾眼掃完:“這場球賽誰贏了”
譚醫(yī)生扯過報紙,也翻看:“沒寫嗎”
“英國贏了,”沈奚說,“另一張報紙有寫。”
“細(xì)想下去,誰贏都一樣。”他又說。
戰(zhàn)場殘酷,到最后踢球的人都活不下來。
傅侗文將報紙也疊好,留在手邊。他人離開這里:“我去談個小生意。”
在這游輪上,能談什么生意沈奚猜想了一個上午。
當(dāng)天下午謎底揭曉。
他們的私人甲板上多了一個狙擊手,是傅侗文在船上問那些商人們借買來的。那個人身材矮小,也不與他們交談,每每從她面前經(jīng)過,她總能留意到這個狙擊手腳上漆黑锃亮的靴子,是警靴。他也喜歡抽煙,就是不講究,喜歡將煙頭在靴底踩扁,每回都是服務(wù)生,或是臨時管家將煙頭收走。就此,他們多了位臨時旅伴。
在這晚入睡前,沈奚做足了準(zhǔn)備。
譚醫(yī)生說過,傅侗文的作息很規(guī)律,于是她決定要在他熟睡后再上床。為不露聲色,她還將譚醫(yī)生的書全都搬到了套房里。
鐘表極緩慢地一分分跳動,指向九點。
她翻著書,留意到他在洗手間,用純白的毛巾擦著手。她的手,撐在耳后,小拇指無意識地繞著自己的頭發(fā),快去睡吧,快去睡。
傅侗文的皮鞋經(jīng)過,略停頓,沒進(jìn)臥室,卻走向她。
“是不是慶項和你說,我每晚九點會準(zhǔn)時躺到床上,所以你準(zhǔn)備了這些書,”他將那頁書替她翻過去,“說來聽聽,準(zhǔn)備幾點睡”
“我讀書時習(xí)慣了,”沈奚仰頭看他,十足十的誠懇,“有時一抬眼,就是天亮。”
傅侗文替她合上書。
沈奚畫蛇添足地解釋:“我在說真的。”
他笑:“總看專業(yè)書也無趣,我?guī)Я吮尽度蕦W(xué)》,想看嗎”
譚嗣同的著作,是禁|書。
她意外:“我聽顧義仁說過,是出了日文版,難道還有漢字的”
“我讓人私下印的。”他作了解釋。
如此珍品,自然是要看的。
傅侗文在衣柜下層翻出了那本書,丟去床上:“上床來看。”
沈奚聽到這句,方才醒悟,他在用這個打破兩人之間若有似無的曖昧。總要有一個順理成章的理由讓她上床去,否則,怕她真會挨到天明……
她在洗手間里磨蹭了十幾分鐘,再出來,吊燈都滅了。
兩盞壁燈,一左一右,懸在床頭上。
傅侗文還是穿著襯衫,倚在那里,在看書。剛登船收拾衣裳的時候,她看到他是帶了睡衣的,可今晚仍是穿著襯衫。不過,她又何嘗不是怕誤會,完全不敢換上睡衣,只挑了夏日最輕薄的連衣裙充數(shù)。
沈奚也上床,蓋了被子,將《仁學(xué)》拿在手里。
果然沒有印刷廠的名號,是私印的。
書是好書。
可她的念頭,一溜到了天外。此時的傅侗文,是一種酒闌人散的慵懶。她在想,他在倫敦念書時,是否也這般神情和態(tài)度,閑階獨倚梧桐。
想了會兒,默念了幾句荒廢,勉強靜心讀了進(jìn)去。
傅侗文這邊,恰好翻看完最后一頁,合了書。
穿襯衫睡覺是一樁苦事,身體和手臂都被一層板正的薄布綁縛,活動不開。他人乏,書也翻完了,于是無所事事地靠在那,觀賞起了她。她今夜穿得是絲絨的連身裙子,細(xì)白的一截手臂露在外頭,沒有任何裝飾品,和船上的那些貴族小姐、商人太太一比,太過樸素。倒是耳垂上墜著兩粒小小的珍珠,贗品,但挺漂亮。
傅侗文難得對女孩子用“漂亮”這兩個字,嘴上沒提過,心里也大多不屑。
還是緞面的發(fā)帶,顏色不同,斜扣著的珍珠也是贗品。
看來她將所有錢都用在了學(xué)業(yè)上。
傅侗文將書擱在床頭,關(guān)上壁燈,宣告結(jié)束夜讀會。
她從光明處,望向暗處的他:“你看完了”
“也不用都在今天看完。”
也是。
她又問:“要讓我檢查一下再睡嗎”
“我很好。”他回。
片刻的沉默。
兩人又都笑了,傅侗文說:“好了,躺下。”
沈奚縮進(jìn)了棉被里。
傅侗文笑著搖搖頭,下了床。他趿拉著拖鞋從床尾繞過去,走到她那一側(cè)的床畔,關(guān)掉了燈。在黑暗中,她看到他是換了長睡褲的,光著腳。
……
那日起,連著十幾個夜晚,她都被夢魘壓身。
夢中,那個男人來索命,說他有萬千錯,也輪不到她來殺。
沈奚每到噩夢都呼吸急促,輾轉(zhuǎn)難安。傅侗文總是耐心地隔著棉被將她抱起來,在她半夢半醒里,輕聲和她說別的話,將她從深淵拉回現(xiàn)實。有一夜,她在黑暗中聽他說,他和船上的廚子討論一品鍋,人家不曉得,倒是認(rèn)得炒雜燴,李鴻章訪美時帶過去的美食,在美國風(fēng)靡了好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