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居內(nèi), 霍樓二人與程氏兄妹圍站于榻旁注視臥于其上的傷者,四人神色各異。
“這人是第五成吧。”程少宮既疑又怯, “并非我眼拙吧。”
少商道“阿兄沒看錯,就是第五成。”雖面孔腫脹的好像發(fā)豬肉, 但確是本尊沒錯。
是第五成才麻煩程少宮頭大如斗“我若記的不錯, 第五成是與”他瞥了眼霍不疑,“是與袁慎一道離開都城的吧。”
霍不疑沉吟片刻, 問道“阿垚,你說說來龍去脈。”
樓垚心知事情不妙,連忙道“五六日前,我照例去巡查周邊鄉(xiāng)野,途徑東面一座小山時, 家丁在山腳下發(fā)現(xiàn)這人。因他衣著不俗, 雙手有常年握持刀劍的老繭, 我想其中必有隱情, 于是將他帶回府邸療傷。誰知他傷重異常, 身上摔的血肉模糊不說, 還一直昏迷不醒。我換了好幾位擅長外傷的醫(yī)士,還有從鄰縣來的名醫(yī), 卻始終也不見好, 只偶爾聽他迷迷糊糊的喊著快去報信什么的。除此之外,我們?nèi)恢浪牡准殹!?
“東面小山是雞鳴山么。”霍不疑問道。
樓垚稱是。
程少宮大是感慨“不想第五成這樣的絕世高手竟在此處摔落山崖”
“早叫阿兄一道去勘察了,不然也不會說出這等話來。”少商沒好氣道,“那雞鳴山比咱家后院的小山坡高不了多少, 別說第五成了,就是阿筑與謳兒也摔不下來”
程少宮摸摸的腦門“對了,霍侯手下不是有能人能從蛛絲馬跡中斷出行蹤線索么不如請樓縣令拿出第五大俠當日所穿衣物,讓霍侯麾下斥候看看。”
少商皮笑肉不笑“阿兄真有智才。”
霍不疑笑笑樓垚自小就好客熱情,殷勤備至。
不等程少宮自得而笑,樓垚果然尷尬道“那什么,這位大俠入府當日,家仆已將他換下的破爛臟衣清都漿洗縫補好了。”
程少宮無語。
霍不疑搖搖頭,抬臂折起自己兩邊袖口,俯身去檢查第五成的傷勢,從脖頸到前胸,再到兩邊臂膀,尤其是第五成的一雙鐵掌更是傷痕累累白皙的指尖一一觸及暗紅色傷口,還有布滿細碎傷痕的虎掌,他細細查驗,神情愈發(fā)凝重。
“如何如何”少商被古板的胞兄攔在床榻兩步開外,只好吊著脖子追問。
霍不疑放下衣袖,沉聲道“第五成身上的傷看似墜崖所致,實則在嶙峋山石中翻爬滾落時留下的。在這些傷勢之下,還有彎曲的銳利鋒刃所致傷痕”他指著一處隱沒于大片血瘢下的隱約扭曲,眉心緊縮,“我等怕是得去拜訪那兩座屋堡了。”
“第五大俠是從那兩座屋堡中逃出的么何以見得。”樓垚脫口而出,隨即覺悟道,“兄長,我并非有意置疑您。”
程少宮陰陽怪氣道“你雖然嘴上說無意置疑,心中置疑也是一樣的。”
樓垚哪有這份口舌伶俐的本事,當即漲紅了臉。
少商大怒“三兄胡扯什么,阿垚不過隨口一說,犯得著亂扣罪名么”
少宮笑而不語,少商察覺到霍不疑飛快瞟來一眼,深吸一口氣“我的意思是,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么。第一,以第五成傷勢之重,應是無法長途奔逃,那么害他之人就在周遭一帶。第二,這里地勢平坦,方圓百里之內(nèi),只有那兩處屋堡周圍覆有尖利崎嶇的山石,以做御敵之用。第三,第五成武藝高強,憑他的身手,能在重重精銳包圍下傷到朝廷大將的,若只是尋常地界,如何能困住他”
樓垚哦了一聲“原來如此,那么的確這兩處屋堡最為可疑了接下來,我們該如何是好”他踟躇了下,“我到底是縣令,就這么上門去問問也無妨。”
少商直覺的反對“這種蓄有私兵的當?shù)赝澹哪苣阏f搜就搜,況且其中必有一家是毫無相干的。阿垚你貿(mào)然得罪了人,以后可怎么在當?shù)剞k事啊。依我看來,不如差人去找郡太守要一函手令。”
程少宮笑出聲來“少商你可想好了,救人刻不容緩,此去安國郡治所,來回少說四五日,沒準就差這么一時半刻,袁慎就沒了性命。”
少商轉(zhuǎn)頭“阿垚你還是立刻上門吧,救命要緊。”
樓垚
霍不疑莞爾,始終緊鎖的眉心松開些許。他道“也不必如此為難。阿垚,過會兒你就使人抬上第五成到那兩座屋堡去。你就說膠東袁氏的宗子袁慎失蹤多日,此人身份貴重,又簡在帝心,不可輕怠,請兩位家主幫忙查找。”
樓垚有些糊涂“若那兩家人真的派人四處搜索,我等又當如何進入屋堡”
“你就說,今日一早第五成醒了過來,說袁慎就陷落于他家。”
“第五成何嘗說過何況他也沒醒啊。”樓垚更加糊涂了。
“不是沒醒,是在趕赴屋堡的途中又昏了過去。”霍不疑十分耐心。
程氏兄妹啊了一聲。少宮嘴角抽搐“好主意,反正第五成醒不過來,死無對證。樓縣令愣說第五成指認他家屋堡捉拿了袁慎,也沒人反駁。”
少商憂心道“若是他們抵死不認呢,會不會打草驚蛇,反而害了阿袁公子的性命”
霍不疑緩緩放下寬廣的袍袖“這幾日阿垚大張旗鼓找尋名醫(yī),要打草驚蛇早就打了。若當時他們沒殺袁慎,必有不能殺的緣由,此刻便也不會殺。”
少商稍稍放心。
樓垚說干就干,當即就要找人來抬第五成,少商想跟著一道去,誰知霍不疑道“少宮,你與阿垚同去。阿垚,你只管理直氣壯的跟他們要袁慎。少宮,你躲在后頭細細觀看那兩家人的應對之色。你倆快去快回,不論那兩家人是何回話,都快快回來報我。”
少商心中并不樂意,但她從不在人面前駁霍不疑的面子。
程少宮哀悼自己逝去如風的悠閑時光,不情不愿的跟著樓垚出了門,少商跟在后頭啰里啰嗦“三兄你看仔細些,拿出你看人面相的本事來”
少宮沒好氣道“少廢話,都是你不好,害我四處奔波”
“怎會是我的過錯”少商不滿。
“為兄我如今要聽你前前未婚郎婿的吩咐,跟著你的前前前未婚郎婿,去找你的前未婚郎婿,你說是不是你的過錯”
程少宮甩袖而去幸虧他只有一個妹妹,若是多幾個自己一定出家修道去。
那兩座屋堡坐落于豫徐兩州毗鄰處,離姚縣縣城均為七八十里,彼此相距卻不遠,至多不過五六里,將三地連線起來俯瞰,就像一個狹長的等腰三角形。
兩座屋堡相傳是先秦時所建有一對不知如何發(fā)了家的兄弟,在此地安家落戶,誰知始皇一統(tǒng)天下后強勢推行商鞅法度,要求所有成丁按制分家,于是這對兄弟便興建了這么兩座相距不遠的屋堡。
后來戰(zhàn)亂頻臨,朝代更迭,兩座屋堡幾經(jīng)破敗也幾度易手,如今占據(jù)并擴建了這兩座屋堡的兩戶人家,一家姓李,面不改色的自稱是道家祖師老子之后,一家姓田,有樣學樣的揚言自家是故齊王室的后裔沒辦法,傳統(tǒng)特色,不給自家按個金光閃閃的祖先,都不好意思自稱成功人士。
樓縣令抬著傷員帶著神棍,惴惴的前去訛人,少商憂心忡忡的目送他們離去,轉(zhuǎn)身跑去書房打算問霍不疑,誰知卻見霍不疑召齊了手下,正神色冷肅的發(fā)令。
“張擅,你領(lǐng)我手令,去西面幾處治所借兵,有多少借多少,兩日內(nèi)必得返還。梁邱起,你快馬去兗州大營尋歐陽夫子,讓他傳令各州縣,若有太子一行人的消息,立刻攔住他們,千萬別來豫州李思,你去找梁州牧,讓他先別管西面了,盡快率軍過來。阿飛,你沿著東面這一線跑一趟,示警這幾位郡太守或縣令,務必當心有人陰害太子。”
四人沒有半分置疑,抱拳領(lǐng)命而去,少商聽的心驚肉跳,霍不疑看見她“你來的正好,清點一下你手中剩余的火器,有多少都拿出來。若是車隊中蓄藏有物料,不妨這兩日加緊做些備用。我記得你車隊中有幾名手藝不錯的工匠,借我一用。”
少商有話憋在喉嚨中,最后什么也沒說,扭頭去吩咐底下心底惦記著,回頭要跟樓垚說一聲,都是有官身的大人了,要會看上官臉色,倘若事出緊急氣氛緊張,就不要問三問四了,先辦事再說。
她回到安置自家車隊的院落,先將傷員都清理出來,托付給樓家管事;然后讓這幾日閑散休憩的家將護衛(wèi)們整備弓弦刀馬,以備再戰(zhàn);接著清點剩余的火器,并將藏在幾兩輜車底層的火油硝石還有等物取出,親自監(jiān)督配置秘器。
這番舉動自然驚動了何昭君,她顧不得產(chǎn)后體虛,讓奴婢們抬著自己去找少商,少商忙將她請進內(nèi)室,簡略解釋一番后寬慰“就是這樣。其實我也不甚清楚究竟出了何事,不過霍大人這樣必有他的道理。你放心,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和阿垚有事的。”
何昭君心緒稍定,又問“阿父留下的部曲我?guī)Я藘砂僭谏磉叄麄冞@些年雖少于戰(zhàn)陣,但總比尋常鄉(xiāng)勇強些。你們也不必到處借兵了,只管拿去用”
一股智商上的優(yōu)越感立刻涌上少商心頭,她得意道“你們夫妻倆可長些心眼吧,我適才的話你沒聽出端倪來么霍大人讓手下去西面治所借兵,卻不肯調(diào)動東面近處幾個郡縣的人手,這是為何豫州與徐州相鄰處有四五個縣,你知道到底會在哪里出事啊。所謂敵不動我不動,一旦哪里有事,各方能夠立刻聚集,這個道理你懂是不懂啊”
何昭君被噴了一頓,反唇相譏“這道理我是不懂,不過你不也是聽了霍侯的吩咐才想明白的么”
少商無語凝噎好,你有種。最后她只能道,“行了,你回屋去歇著吧,我把隨行的婢女庖廚還有傷員都留下了,你照看著些。”
如此忙忙碌碌直到天黑,霍不疑終于空下來找她。
晚風徐徐,高大英挺的青年一襲銀絲織繡的月白常服,衣襟當風,身姿筆挺,軒然若湛,而少商剛從配料房出來,頭發(fā)凌亂,額頭沁汗,兩袖高高縛起,身上還裹著烏漆嘛黑的圍裙。
霍不疑輕笑一聲,少商不悅“你笑我模樣狼狽么新配好的火器可不分你用”
霍不疑也不氣惱,拉她在涼亭中坐下“我沒笑你狼狽,只是想起了那年在滑縣郊外的獵屋中那時你也是這般模樣,系著襻膊,裹著圍裙,身上亂糟糟的。”
少商想起來了,嘆道“如今想來,除了宮中歲月,我與你相見大多是狼狽不堪的。不是在橋底下干壞事,就是僵在馬背上下不來,再不然就是嗚呼哀哉等人來救。”
霍不疑微有驚異,而后笑道“你覺得狼狽,我卻覺得你那些樣子挺討人喜歡的。”
少商嘆道“真該讓陛下聽聽你這話,當初他給你尋的親事都錯了。”
霍不疑哈哈一笑,把女孩攬入懷中,兩人并肩而靠。
少商苦著臉“要不我以后別出門了,怎么一出門就出事啊。”
霍不疑揉著她的頭發(fā),溫柔道“不會的,否極泰來,你前二十多年把該折騰的都折騰完了,以后就會順風順水,歲月安穩(wěn)了。”
少商仰頭看他,嫣然而笑“你也是。你已經(jīng)把一輩子要吃的苦都吃完了,以后再不會有苦難艱險了。”
月色清涼如紗,涼亭旁的水井轱轆少許晃動,發(fā)出咕隆咕隆的輕輕聲響制作火器最怕走水,是以少商選擇的配料房就在這座有水井的庭院中。
霍不疑脫下外袍放在石桌上,走到水井旁卷起袖子,也不見他使用轱轆,單臂輕輕一揮一抖,便從水井中拎出一桶清水。他生的肩寬背挺,腰桿勁瘦,彎身時便如虹橋跨嶺,沉穩(wěn)亦是旖旎。少商看的有些出神,忽想將來她也能有這樣一個俊美高大的兒子,人生多美好。
霍不疑不知她心中念頭,從懷中掏出絹帕在清水中沾濕了,過來擦拭她臉頰上的塵污與汗水,嬌嫩瑩白的肌膚透著勃勃生氣,好像剛從枝頭萌出腦門的倔強花苞。他輕聲道“家母最愛親手侍弄花木,每每弄的一臉泥污,阿父便為她擦拭。”
少商看著他的臉有些恍惚,順嘴道“不如你叫我阿母吧。”
霍不疑手上一停,少商連忙擺手“啊不不不不不我不是討你便宜,也不是對先人不敬,我累糊涂了說傻話呢。”
霍不疑眸光流轉(zhuǎn),靜中帶嗔。
少商見他不跟自己計較,趕緊跳開話題“我聽說你叫人鑿來好些大石塊,是何用處。”
霍不疑又去水桶中絞了一次絹帕,回來給她擦手“做個簡易的攻城錘。”
少商先是哦了一聲,然后驚叫“什什么,你要攻打那兩座屋堡么,可三兄他們還沒回來你怎么就知他們不妥,你是不是太過杞人憂天了。”
霍不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微笑道“我能好端端的活到今天,靠的就是杞人憂天,有備無患。”
少商心頭一動,看著他深褐色的眸子“你不是令尊,你不會遇到凌益那種人。”
霍不疑將絹帕疊的整齊方正,放在石桌一旁,淡淡道“我的確不是家父,凌益這種人但凡露出些端倪,我斷不會容他活過三日。”
凌益貪生怕死并非毫無征兆,但霍翀始終相信他只是膽小,還不至于背信棄義;一方面固然是霍翀光明磊落,不肯輕易疑心別人,另一方面也是看在胞妹面上,總將妹婿往好處想。
少商沉默了會兒“你這樣殫精竭慮,并不只是為了救袁慎,是么”
霍不疑注視著女孩“發(fā)現(xiàn)第五成至今,你不曾提過袁慎一句,你怕他死么”
少商閉了閉眼,聲音微微發(fā)顫“他在人前總裝的謙恭有禮,只在我跟前提過將來要位及人臣,累世三公。我真想不到,他,他可能會死在這種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地方你不會又疑心我對他余情未了了吧。”
霍不疑失笑“自然不會。”其實他心中想的是,別說余情未了,就是袁程二人情意正熾他都非要插上一腳,何況區(qū)區(qū)余情。
“你老實告訴我,如今情形是不是不大好。”少商道。
霍不疑沉吟,緩緩道“你有句話說對了,陛下平定天下太快了,便落下了許多隱患。天下大勢如山不平,若是一陣鋪天蓋地的山石洪流覆滅顱頂,固然傷亡慘重,但什么崎嶇不平也都沒了,偏偏”
他沒說下去,反而道,“當你在曲夫人處盤桓敘舊時,吳大將軍已將幾股來勢最兇猛的叛亂移平。尤其是徐州,因其地處要沖,乃兵家必爭之地,于是幾路大軍齊心協(xié)力,一早將那里清理干凈,太子才動了微服私訪的念頭然而就在殿下動身不久,就傳來蜀郡史新造反的消息。”
少商急的起身“若情形這樣嚴重,那趕緊派大軍來幫忙啊,只我們怎么夠”
“哪里還有大軍啊。”霍不疑靜靜發(fā)問。
少商一愣“那兗州大營呢。”
“兗州大營已經(jīng)空了。”
少商怔怔的坐下。
“朝廷就那么點人,國庫就那么些財帛糧草,西北和漠北的守軍不能動,不然草原與大漠諸部都會聞著血腥味踏馬中原。吳大將軍南下蜀郡去平史新了,其余幾位將軍各自領(lǐng)軍在青幽冀三州繼續(xù)平亂。兗州大營早空了,若不是為了看顧太子,我也該跟吳大將軍去蜀中大將軍近來身體不好,他年歲不小了,戎馬倥傯這些年,傷病累積,陛下一直很擔心。”
少商一顆心七上八下,最后氣惱道“都是太子殿下不好,亂跑什么啊這回找到他,說什么都不許他胡來了”
霍不疑笑道“殿下行事還是有章法的,他假作世家公子游歷江湖,隨行的東宮侍衛(wèi)與虎賁們或明或暗在旁護著,并定期讓人回來傳書保平安,出去這么久也沒什么事,就是”
“就是怕有人存心加害。”少商補充。
霍不疑嘆道“總之,有公孫氏余孽的蹤跡,袁慎及其家將部曲又無端失蹤,總叫我不能心安。我心中隱隱覺得,若能查明袁慎一行人的去處,太子的危難自解。”
少商撐腮凝思,鄭重道“你說的對,先把袁家這幫人找出來再說袁氏也是這幾十年風風雨雨歷練過來的,袁州牧又在外任封疆大吏多年,他派給獨生子的侍衛(wèi)與家將絕非泛泛之輩可這些部曲家丁居然都無聲無息的不見了,可見其中必有陰詭你覺得那兩座屋堡,哪座更可疑些”
“田家堡。”霍不疑道,“我觀過地形,那里易守難攻,四野閉塞。有那等地形,即便袁氏子弟驍勇善戰(zhàn),但到底人數(shù)不足,一旦被誘入轂中慢慢殲滅,外面未必能察覺。”
“好那咱們就好好準備,我倒要看看,什么了不起的墻壘能扛的過我的”
兩人如此這般商議,都以為不離十,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次日樓垚與程少宮帶回來的消息頗有些喜感。
田家堡家主年輕,李家堡家主年長,照一般思路,必是前者性烈氣盛后者圓滑緩和,誰知樓程二人上門行詐時,田氏家主滿口應承笑容可掬,口口聲聲歡迎隨時來搜查屋堡,愿意證自身清白,反而人至中年的李家家主派頭驚人,不但噴了樓程二人兩臉唾沫,將上至皇帝的度田令下至梁無忌的治理罵了個狗血淋頭,最后只差沒放狗咬人了。
少商又問李田兩家的詳情,樓垚就尷尬了,囁嚅道“之前這兩座屋堡不在我縣轄內(nèi),是鄰縣王大人管的。今年梁州牧才將那片地界劃入姚縣,是以許多事并不清楚。”
“這是為何”少商不解。
霍不疑笑道“大約是度田令的緣故。那兩座屋堡在地方上想必頗有權(quán)勢,多年來與官府交好。梁州牧怕當?shù)乜h令徇私放縱,便來了個釜底抽薪,直接將那片地劃給阿垚管轄,這下他們之前的經(jīng)營就都不管用了。”
“怪不得陛下總夸獎梁州牧,的確有能耐啊。”少商服氣。那么多州郡的地方官因為度田令執(zhí)行不力,被皇老伯貶的貶殺的殺,唯梁無忌出類拔萃,曲泠君這回算嫁對人了。
話雖這么說,目前情形卻不大妙。樓垚只清楚那兩座屋堡的覆蓋范圍田畝人戶族系譜籍等等等等,其余屋堡主人的人品家境交友情況一概云里霧里。
本來地方官的家眷與當?shù)睾雷宓膵D孺總會有些交集,奈何何昭君自有孕后甚是緊張,這大半年來為著保胎靜養(yǎng)連縣城大門都不肯出,只有樓縭代表兄嫂出去赴過幾次賞花宴納涼會什么的。
“阿縭說,田家主君雖然年輕,但姬妾眾多,光是夫人就并立了三四位,筵席上吵吵鬧鬧的她也分不大清。李家主君有些不好的名聲,據(jù)說是娶一個死一個,本地都沒有門當戶對的人家肯跟他結(jié)親了,前幾年只好從外頭娶來一位。不過李家的新夫人體弱多病,甚少出門,阿縭也只見過幾回。”樓垚努力回憶堂妹的說辭。
“嗯,一個三妻四妾,一個克妻無數(shù),這兩家倒是對仗工整。”少商開槽。
霍不疑笑著睇了一眼詼諧淘氣的女孩,再問樓程二人對兩家的看法,這時候就顯示出程少宮體察入微的好本事了。
樓垚躊躇著說道“從兩家應對來看,田家應是清白無辜的,不然也不會坦然讓我們搜查了。那李家堅不聽命,暴戾不堪,應有不妥。”
“非也,我看這田朔田家堡主君額窄腮陷,印堂陰仄,不似磊落之人,與他冠冕堂皇的說辭絲毫不襯。況且此人作態(tài)太過,大忠似奸,敦厚熱情近乎偽匿了。”程少宮道。
霍不疑點頭道“不錯。除非別有隱情,否則自家堡壘被地方官吏說搜就搜,還笑臉相迎,若天底下的豪強大族都這么好說話,如今也不會因為抗拒度田令而烽煙四起了。”
樓垚愣愣道“難道李家反而是無辜的”他忍不住摸摸險些被惡犬咬到的手臂。
程少宮神情鄭重“其實,我覺得李闊李家堡主人也很是奇怪。這人叫囂起來不可一世,簡直狂悖不堪。他牢騷梁州牧幾句也就算了,竟連陛下和朝廷的政令都罵了難道他不怕日后事態(tài)平息,朝廷跟他秋后算賬”
少商摸摸發(fā)涼的后頸“可是,李家堡的地形我看過了啊,不但四面平坦,無遮無蔽,而且鄰近本郡最大的一處集市。袁慎出門時少說帶了兩百名侍衛(wèi),就算他糊涂,他身邊的家將也知道不能讓所有人都進入屋堡,容易被人關(guān)門打狗。可若是有一部分人在外面,真廝殺打斗起來,附近的百姓怎會毫無察覺”
話說到這里,似乎進了死胡同,三人一齊去看霍不疑。
霍不疑絲毫不為所動,語氣平靜道“既然田家愿意讓我們搜,我們就去搜上一搜。”
事不宜遲,霍不疑即刻就率軍出城,程氏兄妹隨同,原本他們打算讓樓垚留下看守縣城,何昭君卻堅持讓丈夫跟去,還將何氏部曲分出一半隨從。她堅定道“縣城有我呢,我會緊閉城門,小心戒備的,你去忙大事。”
少商知其用意,若樓垚能在太子跟前刷上一波功勞值,以后前程就會順當許多。她笑道“你當年連外放都不肯讓阿垚去,如今倒狠得下心了。”
何昭君嘆道“人總是要長大的,以前有家族父兄庇護,什么都能任性著來,如今不一樣了,我們得為孩兒們多想想。前人種樹,后人乘涼啊。”
少商不無感慨,嘴上卻戲謔道“這才生了一個兒子就口口聲聲孩兒們了安成君您想的可真遠。”
何昭君白眼道“這不還有你嘛。有你在,阿垚出不了事”
少商再度敗下陣來有句話說的好,口齒再犀利的大姑娘也別和嫁了人的小媳婦耍嘴皮子,古人誠不欺我也。
當日晌午啟程,途中經(jīng)過幾座安詳和煦的村莊,干燥馨香的秋日陽光下,成熟的金色莊稼形成燦爛喜悅的麥浪,一望無際,看的人神清氣爽。霍程一行人不愿叨擾忙碌收割的農(nóng)人,當夜在外頭扎營歇息一宿,次日清晨便到達田家屋堡附近了。
望著屋堡外圍一匝茂密蔭蔽的樹林,樹木高矮粗細不一,像是不同年份栽種的。霍不疑在馬鞍上舉手輕揮,便如臂使指,軍隊齊齊停步,而后下馬步行。少商牽著已然十分高大的小花馬,走在數(shù)人合抱的參天巨木中,時不時用手掌去感受粗糙遒勁的樹皮,嘆道“這林子里有些樹,怕有上百年的光陰了吧。”
她看向霍不疑,“就這么進來妥當么不會也被誘入陷阱中一勺燴了吧。”這樣綿密參天的樹林,簡直是個天然的隔絕層,里面廝殺的多么喧鬧外面都聽不見了。
霍不疑牽馬過來,耐心道“袁慎才兩百來人,自然能被一網(wǎng)打盡。我?guī)Я宋灏倬由夏愫桶惖娜耍僬f也有七八百,這片林子再茂密也裝不下我們。”
少商心定了些,又問“誒,你說呀,袁慎他們真的是在這里出的事么。”
“不好說,得細細勘察才能知道。總之,我覺得這里不大對勁。”
少商低頭往前走,忽道“你怎不將我留在縣城里與何昭君作伴呢這里既然如此兇險,你居然答應帶我來。”
霍不疑唇角輕輕揚起,調(diào)侃道“你在水邊,說不定會巨浪滔天,你在山邊,保不準要山崩地陷,你在天邊,也不知不周山會不會再倒一回。我對你不大放心,還是待在我身邊安穩(wěn)些。”
少商輕聲道“不過你總不能一輩子帶著我吧。”
霍不疑倏然停步,一瞬不瞬的看著她,少商回視,然后兩人同時轉(zhuǎn)頭。
田氏屋堡建的雄奇?zhèn)グ叮恼筛叩墓靶纬情T緩緩向里洞開時,少商宛若進入一座腹部中空的陰森山洞,空曠陰冷,夾雜著令人不快的潮濕氣息。
眾人進去時,田家正在舉行一場奇異的祭祀儀式。
寬廣的圓形平臺上舞動著七八名身系彩絳的巫士,他們或舉鈴杖,或拍手鼓,披頭散發(fā),手舞足蹈,圍著一頭通體漆黑的雄健公牛不斷旋轉(zhuǎn)顛步齊聲吟唱,另有四名赤袒上身手持尖刀的壯夫按照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侯立在旁。
體型巨大的漆黑色公牛發(fā)出低沉怒吼,震的耳膜嗡嗡作響,肌肉健碩的四肢不斷掙扎,然而數(shù)條手腕粗細的鐵鏈將它牢牢捆縛在高高的石臺上。
牛頭正面跪坐著一名年輕男子,正是田氏家主田朔,只見他身著一襲白衣,雙手向天抬伸,隨著巫士的吟唱舞蹈喃喃念叨著什么。
吟唱舞蹈愈發(fā)激烈,幾名巫士臉色紅似滴血,舉止瘋癲若狂,口中吟誦的咒詞也愈加迅速激烈,宛如弓弦被越拉越緊幾近崩斷,其中一名最老邁的巫士忽厲聲高喊一聲起,猶如利刃戳破沉晦的午夜,四名壯漢同時出刀直插公牛腹部,筆直劃破堅實的公牛骨肉。
那公牛發(fā)出驚人的高昂悲鳴,四肢猛踢,奮力掙扎,鮮紅的熱血如利劍般激射出來,濺了周圍的巫士們一頭一臉。四名刀手滿身鮮血,便似最冷血的屠夫,手法嫻熟的迅速劃刀,然后每人都從牛腹中剖出一樣東西,分別是心、肝、脾、肺。
這種古老而血腥的祭祀讓少商既不忍又驚懼,不由得后退兩步。
四名年輕巫以金盤分別捧起這四樣公牛臟器,跟著那名年老的巫士來到田朔面前。
年老巫士伸出枯瘦干癟的右手,拿起那顆猶自跳動的公牛心臟在田碩額頭上一抹,隨后是牛肝抹右頰,牛脾抹左頰,牛肺抹下頜。鮮血淋漓的臟器還蠕動著蒙蒙熱氣,周圍的姬妾婢女們不忍直視,田碩卻閉目微笑,仿佛十分享受。
最后,那年老巫士細細看了那布滿獸血的瘦削面龐幾遍,咧嘴笑出黑黃斑駁的牙齒“家主放心,蒼天有應,你此愿必能達成。”
青石廣場內(nèi)彌漫著濃烈血腥的氣息,少商有些受不住,霍不疑原本正盯著四周的田氏家丁看,察覺女孩身形不穩(wěn),便伸手攬她在自己身側(cè)。
儀式結(jié)束,眾人被請去花廳歇息,待田朔沐浴更衣出來時,程少宮已經(jīng)不耐煩的繞廳溜達起來了。樓垚上前向田朔表明此行來意,然而神色訕訕,顯然修行還不夠。程少宮就天賦異稟多了,厚顏無恥的表示主要是因為主家您盛情難卻,是以我們就真的來搜了。
年輕的田氏家主并不如程少宮說的那樣相貌不堪,撇去氣色陰沉難明,單論五官相貌稱得上俊秀精致。他聽清要求,居然很爽快的右手一抬“久仰霍侯大名,如雷貫耳。如今有幸略盡綿薄之力,何敢不從,諸位請便。”說著,還吩咐家仆讓姬妾家眷都到外面庭院中稍待,不許阻礙了搜查。
霍不疑面無表情的抱了抱拳,懶得跟這人啰嗦什么,直接領(lǐng)了將士與樓垚一行四下搜查去了,留下程氏兄妹與大隊侍衛(wèi)在花廳等待。
田朔似乎對此毫無意見,微笑著擺出悉聽尊便的模樣,安然端坐原處。
等了一個多時辰,田朔第三次讓家仆奉上新食案,殷勤的請程氏兄妹繼續(xù)用點心酒水。
程少宮忍不住問道“敢問之前家主所行的祭祀儀式,莫非是仿照先秦典籍所記載的,以生靈為祭,懇求心愿得償”
田朔眸光閃動“程公子博聞廣記,說的一點不錯。”
“那典籍可在”程少宮心癢難耐。
田朔笑了笑,隨即讓家仆送上一卷古舊的竹簡,程少宮迫不及待的翻閱起來。
田朔看了眼坐在窗邊沉默不語的女孩,雪膚花貌,氣意自在,比秋光更是明媚舒展,他毫不掩飾的露出鑒賞之意,微笑著走過去“在下雖身在鄉(xiāng)野,但程娘子侍奉淮安王太后多年,不但秀外慧中,更是都城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少商抬了下眼皮“好說好說。不過田公子不是該問,我一介小小女子,無官無職,今日憑什么跟著來搜查貴地”
田朔笑道“程娘子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
“那太好了,這事解釋起來頗是麻煩,我就不說了。”少商道,“小女子另有一問,田公子想說就說,不想說就別說了。”
田朔一愣,隨即道“程娘子但問無妨。”
少商道“適才那場祭祀,公子求的是何心愿”
田朔眼神一閃“既然是心愿,就不能說,說了就不靈了,程娘子以為如何”他壓低聲音,眼中流露出貪婪之色,然后身體前傾靠近,原以為女孩會羞澀的后退些許,誰知女孩紋絲不動,神色冷漠的看著他。
少商厭惡這人的眼神,冷冷道“不以為如何,我從不曾將成敗寄托在一頭牛身上。”
田朔冷下臉色“其實若按著典籍記載,獻祭的本不該是頭牛。”
“那該獻祭什么。”
“人乃萬物之靈,自然該獻祭人牲”田朔眼中現(xiàn)出殘忍興奮的血絲,“可惜朝廷早已嚴令禁止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