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偏殿里,劉琰正握著一卷書發(fā)呆。
那小丫頭如此反常,娘娘不可能瞧不出來,這會兒必定在詢問。娘娘會生氣嗎?應(yīng)當不會,但肯定會有些失望吧?
他都十六歲了,父皇在他這個年紀,他都已經(jīng)出生,他卻還因為父皇一句玩笑話,就如此沉不住氣……。
“殿下,太后娘娘來了。”
劉琰一驚回神,手中書卷一松,啪地掉在了地上,劉琰顧不得書卷,忙穿鞋迎出去。
太后站在外間正打量陳設(shè),見他匆匆忙忙出來,笑問道:“是要睡了嗎?”
“沒有,孫兒背書呢。”劉琰一邊行禮一邊答道。
太后歪頭往里間瞧了瞧,蹙眉道:“背書怎么不多點幾支蠟燭?壞了眼睛可不值當。”又叫郭楮,“我這些日子心神恍惚,怎么你也懈怠疏忽?這都什么時節(jié)了,琰兒的窗紗還沒換?”
郭楮跪下請罪,劉琰忙道:“娘娘息怒,其實半月之前他們就要換的,是孫兒看窗紗還新著,并無破損,那時天也沒暖,就叫他們等一等,真不是郭楮疏忽。”
太后擺擺手,讓郭楮起來,又說劉琰:“你這孩子,節(jié)儉不在這上頭。天氣暖了,就該換輕薄的窗紗,這樣一則透氣,二來也更透光,屋子里亮堂,你讀書寫字,才不傷眼。還有,天黑以后,盡量不要看書,非看不可,就多點幾根蠟燭。”
劉琰連連答應(yīng),等太后囑咐完,笑著請?zhí)笞坝肿屇傩牧恕F鋵崒O兒剛才沒說實話,您來之前,孫兒手里雖拿著書,卻根本沒看。”
“怎么?有心事?”太后明知故問。
“嗯,孫兒覺著自己白長了十六歲,不但不能為父皇分憂,還讓您時常操心……京華妹妹跟您說了吧?孫兒今日,實在有些失態(tài)。”
太后輕輕嘆息,向他招手:“琰兒過來。”又示意郭楮等人退下。
劉琰走到太后身邊坐下,太后伸手在他兩肩之間比了比,笑道:“你這小肩膀才多寬,就拿自己當大人了?”
劉琰低頭微笑。
“京華同我說了,這事兒怎么能怪你?”太后跟許京華直言不諱就說怪自己和皇上,到劉琰這里,卻絕口不提皇上,只說,“該當怪我才對。”
劉琰抬頭要說話,太后擺擺手:“你聽我說。你回來之前,皇上正同我夸京華,說她活潑聰明,又大方懂事,也不知她爹怎么教出來的,再看看大公主,任性得皇上都看不下去,正這會兒,他們來報,說你回來了。”
太后望著劉琰,笑容里滿含慈愛,“我就說,大公主還小呢,又是女兒,任性就任性吧,不礙的。難道皇上有琰兒這么懂事的兒子,還不夠?皇上還沒回答,你就進來了,于是他脫口就說了一句,‘琰兒要是個女兒多好’。”
“原來如此……”劉琰心頭壓著的大石,終于挪開,“那您怎么還說怪您?”
若真的只是說笑,就不存在怪誰了。
太后道:“我要是不提你,皇上也不會說這句。且他雖是有口無心、隨便一說,但身為天子,戲言也有人當真。你覺著傷心,并沒有錯,任誰無緣無故聽了父親這樣一句話,都要傷心的。”
劉琰先前主動認錯,還存著以退為進的心思,但這句話一入耳,他心里強自壓抑的酸楚,瞬間涌上,喉嚨也因此哽住,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太后只做不覺,繼續(xù)說道:“你走之后,皇上大約是怕我說他,主動提起立太子之事。”
劉琰立即抬頭,直到與太后對視,他才反應(yīng)過來,不該如此急切,但這時再躲開,亦失于坦蕩,便干脆這么看著太后等下文。
“皇上說,賦役改革如今正值緊要關(guān)頭,他還想接著裁汰冗員,朝中風大浪急,如若這時就立了太子,恐怕會將太子也牽涉進去……”
萬一儲君在風浪中,被捧到皇帝的對立面,剛剛安定下來的帝國,必然又將動蕩不安。
“那些士族出身的大臣是什么樣,先帝也給你們講過,別看他們滿口忠孝仁義,實際心里并不怎么把天子當回事。”
劉琰點點頭:“孫兒知道。尤其李家,李相……還不肯告老么?”
太后冷笑:“他怎么肯?不到真走不動步的地步,他絕不會告老的。”
他們所說的這位李相,名叫李弋,是劉琰生母的堂伯。當年劉琰外祖父李式謀反,李弋卻正在淮水一線拒敵,還立下戰(zhàn)功,所以李式父子謀反,并沒有牽連李家其他支系。甚至李式那一支的女眷,先帝也看在劉琰生母的份上,免于株連。
李家原是山東士族,根深葉茂,這些年李弋一路升遷,已官居宰相、位極人臣,李家子侄在朝為官者亦不在少數(shù)——從先帝手里開始推行的賦役改革,最大阻力也正是來自于這些人。
李弋年過古稀,仍不肯告老致仕,無非是想以宰相權(quán)柄,抗衡皇權(quán)。
“不過來日方長,咱們不急。”太后抬起手,在劉琰鬢邊撫了撫,“咱們連半壁江山都奪回來了,還斗不過一個垂垂老矣的李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