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上失德,命犯孤寡,無親無故。
若不是薄太后族人多積德行善,百年來家風(fēng)純正,她恐怕也活不到這個時候。
是以老道的那個眼神,他看得最清楚明白。
從小到大,他每次都是滿懷信心,到頭來卻空歡喜一場,那滋味是怎一個慘淡了得。
索性他早就想開,只要母后還能健健康康陪著他,他就十分知足。
可他卻碰到這么一場機緣。
一顆早就如一潭死水的心,又重新泛起波瀾。
這一次,他特地讓儀鸞衛(wèi)請來這位三清觀百年來最出色的清心道長。
他想看看,這奇特的機緣到底點在什么地方說到底,還是他不肯死心,總想試一試。
楚少淵深吸口氣,問:“道長可是看出什么”
清心道長沉吟片刻,反問:“陛下想聽真言”
“是,否則朕也不會千里迢迢請來道長,”楚少淵頓了頓,繼續(xù)說,“有些話,欽天監(jiān)的監(jiān)正已經(jīng)都說過了。”
其實欽天監(jiān)正算天時、天象,并不擅算命,但他們自有自己的一套傳承,身系國運和皇命,也能算一算帝命。
清心道長見這位青年皇帝明明天生這樣命格,卻依舊淡定自若,氣度斐然,倒也難得有些佩服。
先帝體弱多病,其實而立之年過后就不大上朝了,那時候建元帝才十五歲,就開始跟著薄太后上朝處理政事。這么多年下來,朝堂安穩(wěn),政令清明,他是個不可多得的明君。
沒有怨天尤人,也不以私欲禍亂宮闈,實在太難得了。
清心道長原本是不能管皇家事的,但這一次,他決定破個例。
“陛下想必也知道,您是孤寡命格。”
楚少淵點點頭:“朕十歲便知了。”
清心道長這么大年紀(jì),竟被他一個年輕人說愣了。
楚少淵看似毫不在意,淡淡道:“十歲時皇考病重,那時候朕必須要提前上朝穩(wěn)定政局,母后跟皇考商量過后,一起告訴朕了。”
清心道長不由有些動容:“太后娘娘不愧是有福緣之人。”
楚少淵笑笑:“沒有母后,也就沒有朕。”
清心道長見他什么都清楚,便不再藏著掖著,直接說道:“陛下的祖父,厲平帝是弒父殺親篡奪的皇位,當(dāng)時他把楚姓皇室屠戮殆盡,就連悼太子襁褓中的孫子都未曾放過,三服之內(nèi)只剩陛下一獨支。”
這些話說出來短短數(shù)十個字,卻是四十年前一段最血腥的宮廷政變。
楚少淵的祖父,被單獨追封厲平帝的楚瞻,為篡奪皇位,直接策反禁衛(wèi)軍,把自己的父皇哀帝斬殺在勤政殿里,然后假借陛下詔書,宣悼太子、禮親王、宏親王以及思明公主、思真公主在內(nèi)所有皇室近族入宮,全部白綾賜死。
這一段歷史,現(xiàn)在被稱為隆慶政變。
在奪位成功之后,他并未停止殺戮,反而大開殺戒肆意妄為。
反對他的忠臣、不服他的書生以及三服以內(nèi)的宗親,他們的鮮血一起染紅了菜市口的土地。這一段殺戮過往,一直持續(xù)了三個月才終于結(jié)束。
因為楚少淵的父皇,慎帝楚維安出生了。
為了給自己的幼子祈福,也因為所有的反對聲音都已經(jīng)暗淡,厲平帝似乎終于恢復(fù)理智,開始努力做一個明君。
可他早就被染紅的雙手,是無論如何都洗不干凈的。
他逆天改命,違背國運,殺盡忠良,最終落下個孩子早夭的下場。
除了幼子,當(dāng)時宮中所有的皇子公主,全部在一年內(nèi)夭折。
唯一剩下的那一個,還整日病歪歪的,瞧著活不過十歲。
這個時候,厲平帝才意識到,逆天改命,肆意妄為會換來什么下場。
可一切都晚了。
楚少淵想起這一段先祖不光彩的過往,卻十分平靜:“祖父的罪孽,還沒有洗清嗎”
厲平帝知天命后不知怎么中了風(fēng),半邊身子都是歪的,只要一說話,就不斷往下滴落口水,并且說辭含糊不清。
他腿腳不便,只能坐輪椅出行,可謂一生顏面盡毀。
中風(fēng)沒多久,他就活生生把自己氣死了。
再之后就到了慎帝楚維安。
他父皇自知父親罪孽深重,為了讓自己的血脈能擺脫這厄運,他拖著病體努力做一個明君,然而早亡的他卻不知道,自己不是那個債主,他努力了一輩子,也改不了兒子的命。
幾十年盛京風(fēng)雨一晃而過,而那些逝去的亡魂,似根本不想聽罪人道歉。他們早就已經(jīng)做了古,死都死了,族也滅了,又何談原諒
清心道長嘆了口氣:“有些事不能錯,一旦錯了,就沒有挽救的可能。”
楚少淵面色沉靜,他緊緊抿著嘴,有句話含在嘴里,無論多痛苦都沒說過一次。
他承擔(dān)了不應(yīng)該承擔(dān)的天罰,然而這一切不是他的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