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情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極緩地點了點頭。
鐘情艱澀地自問自答道“陛下自登基來,以端肅為人所稱,執(zhí)政清明,舉止合禮,恭儉有制,勤政愛民,堪為后世明君之表率想來,既陛下這般從不曾因私廢公的,那威毅伯府若是被清查,必然是他罪有應得的了”
鐘情在方才話出口的瞬間就后悔了,這么要命的問題,自己方才裝聾作啞混過去不好么,為何就非要那么沉不住氣呢如今怎么補救,都有賣弄聰明之嫌,平白弄巧成拙。
鐘情想,那八九年漫長的幽閉生涯里,是成了十年隔閡不假,可成帝作為她當時每個月能接觸到的唯一人,又何嘗不是,被她情不自禁地,單方面傾注了近十年的不淺信任。
鐘情從來不是求全責備、怨天尤人的性格,大約是因為得到的從不多,期待的也就并不高,同樣的,最后心愿落空時,也并不會有那么深的怨尤之氣。
鐘情自懂事起,就一直在顛沛流離之間看著旁人的眉眼高低討生活,后來入宮,艱難兇險的處境自然不少,溫情脈脈的時候,卻也并非沒有可以說,鐘情上輩子那短短的二十五年里為數不多的欣喜快樂、開心雀躍,都是與一人息息相關的。
這樣的成帝,在鐘情死后的八九年間,能堅持數十年如一日地每月準時按時按點地來永壽宮里坐上一坐,于鐘情而言,已經是莫大的慰藉了。
事實上,鐘情當時作為一縷冤魂強留在永壽宮里經年不散,怨氣卻實在不多,只不過是放心不下兩個孩子罷了,實在是名不副實,對不上她冤死的名頭,而在允僖的死訊傳來之前,鐘情其實已經隱隱約約有了預感她快要消失了
既然看開,怨氣自消,寄托于那抹怨氣之上而逃脫六道輪回的神魂,自然也到了魂飛魄散的時候了。
鐘情當時在心里估摸著,最多再過兩年,等著大兒子成了家,帶著新婦來這里祭拜了自己,親眼看過兒媳,再托個夢給兒子,叮囑他好好照顧幼妹,這一切的一切,就該畫個終止的句號了。
最多最多,不過是在徹底消失之前,再去給成帝顯個靈,沖他哭上那么一哭,念上那么一念,再為兒女們掙上那么兩分同情與憐愛,也就盡然夠了。
至于難產、冤死、復仇什么的自己都這個樣子了,又能做的了什么呢只有自娛自樂地瞎想著說不得,那些害我的人,現(xiàn)在早都已經死了,過得比我還慘呢不是
鐘情當時能做的有限,眼看報仇無望,索性就撂開手,隨意地安慰了自己一句惡人終有惡人磨,就只把剩下為數不多的力氣,全心全意地放在自己愛的人身上。
如果不是后來允僖的死
鐘情垂下頭,神色隱藏在一片陰翳之下,自嘲地想著看來自己的慣性心態(tài)不淺,怕是那些苦頭和那些記性,既沒有吃夠,也沒有長住。
成帝拉著鐘情彎下腰來,與她耳鬢廝磨,輕笑著繼續(xù)反問道“若朕這次就是因私廢公了一回呢”
“愛妃是會\'好好地\'補償朕一番,”成帝慢條斯理地扯下鐘情腰間白色的寢衣帶子,一邊含著端蓄有禮的微笑,一邊施施然地將自己的手從衣擺間探了進去,將觸手的那片滑膩來來回回撫摸了好幾遍,咬著鐘情的耳垂調笑道,“還是會替柳氏求情,向朕進一番錚錚諫言呢”
鐘情的臉猛地一下白了。
“臣妾不會,”鐘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自忍住拂開成帝那只手的沖動,按捺著渾身上下的不舒服,艱澀道,“不會替柳麗容求情”
就如同她上輩子做的那般。
柳氏以往對鐘情的種種冒犯,鐘情俱可一笑而過,翩然置之,唯獨當初在海棠叢后對允僖的那句譏言,砍在了鐘情心尖上,讓她記到了今天,橫跨兩世,仍是不能釋懷。
孔圣人尚且言,以德報怨,何以報德鐘情自認不是一個心狠能成大事的女人,但她也不是,毫無原則和底線的。
但是
“但”鐘情認真地盯著成帝的眼睛,過近的距離下,叫二人的五官在彼此的眼里都失了真形,于鐘情來看,只覺得自己仿佛站在一片深淵之側,恍惚間,就要深陷在成帝雙目間的漩渦里。
鐘情聽到自己低低地笑了一聲,那聲笑里,藏著一股莫名的孤寂悲涼。
鐘情對著成帝,巧笑倩兮,媚態(tài)百轉“不知陛下還記不記得先帝年間,有位名喚袁休的老大人”
成帝愣了一下,停住了動作,雖然不明白鐘情為何在此時提起了一個毫無相干的前朝老臣,卻還是在腦海里回憶搜索了一番,皺了皺眉,瞇著眼睛反問鐘情道“會稽山陰人,四十二歲才考中了進士,主持修繕了文景大典,最后累官至紫金光祿大夫的那個袁休”
成帝大概知道鐘情想說什么了。
“不錯,”鐘情笑著點了點頭,語笑嫣然地補充道,“可惜這位袁大人不僅書讀的艱難,官途也走的坎坷,光祿大夫做了沒兩年,就牽扯進了云臺謀逆案里,先帝起復了謝尚書后,這些亂黨賊子,便俱都被打入大牢,發(fā)沒邊疆了。”
成帝自然明白,所謂的“云臺謀逆案”,根本就是一場完全莫須有的冤假錯案,說白了,不過是蓋在上位者身上的一塊遮羞布罷了先孝帝與謝闊爭權,鼓動自己的姑母莊秉大長公主,欲在朝堂之上圍剿謝黨,除之而后快。后來謝闊既然毫無無損地贏了那場博弈,重新被起復,輸的那邊,自然得付出相應的代價來。
謝闊一不能直接殺了孝帝矯詔登基,二與莊秉大長公主之間的夫妻情誼更是微妙難言,自然只好拿孝帝身邊的這群智囊團們開刀袁休作為紫金光祿大夫,首當其沖的,當然是付出了相當慘痛的代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