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帝二十一年,洛陽,皇宮。
東風既解凍,則散而為雨矣,正月中,天一生水,瀝瀝淅淅的小雨,下的人又濕又澀,上元既過,成帝的后宮中也漸漸恢復了以往的平寂,清晨的永壽宮外,除了慣常幾個灑掃的三等宮女,也少有旁的人走過。
如果忽略那浩浩蕩蕩卻又寂然無聲的帝王儀仗的話。
謹身殿的大太監(jiān)關紅垂著頭在中庭里,對著殿內(nèi)小聲地催促了兩遍,聽到成帝低低地應了兩聲,便也不敢再急。
鐘情從軟綿綿的被窩里單探出了個腦袋來,閉著眼睛給成帝整理前襟和腰帶,這活兒她是做慣了的,從十年前的謹身殿西閣端茶送水小宮女,到如今的永壽宮主位鐘妃,再到后來的“寵冠六宮”鐘賢妃,成帝身上的每一毫每一寸,鐘情都熟悉到可以閉著眼睛就憑空回憶起來的地步。
即使是真正意義上的“已然隔世”之后。
成帝彎了彎腰,縱著鐘情好更容易地把最后一道束帶擺弄好,低下頭,唇畔若有似無地在鐘情的臉上輕輕蹭了蹭,安撫她道“時辰還早,外面涼,你再睡會兒。”
鐘情渾渾噩噩地應了一聲,把腦袋縮到被窩里,倒頭就睡。
昨夜里的那場“事故”被鐘情假借“小腿抽筋”之名給勉強含糊了過去,后來為了能夠讓成帝消氣,鐘情不得不假笑嫣然地又簽署不少“喪權(quán)辱國”的不合理條約,剛回來就陪著成帝好好地試驗了下自己肢體的柔軟程度,不得不說,久旱這么一霖,鐘情她,是真的有些不太熟練了
鐘情自嘲地想,左右不過是一個玩物,她對自己的定位,從來就認識的很清楚,不先把成帝伺候好了,剩下的賬,難道靠她自己的一人之力突然神勇百倍地給清算了么
她死后困居永壽宮年,卻是連自己當年難產(chǎn)的真相都還未查清呢,既是窩囊,也是可笑。
鐘情條理清晰,思路清楚,本來男人嘛,把他在床上伺候舒服了就好說話了,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身體趕不上心意,等到鐘情“伺候”是伺候完了,舒服不舒服暫且不論,鐘情卻早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如今身上跟被碾碎了重新放在一起拼了一遍般,酸軟痛疼,只想埋頭先睡他一覺。
鐘情渾渾噩噩間昏頭昏腦地抱怨著她娘當初教給她這招樸素的“世間真理”時,怎么不連帶著也把她的力氣給練練啊
成帝探出去的手僵了一下,面無表情地站在床頭盯著那團圓滾滾的柱狀體看了半晌,在殿外的大太監(jiān)關紅又忍不住地小聲催促起的時候,成帝順從本心,非常坦蕩地把鐘情的腦袋又從被窩里挖了出來。
然后低下頭,把自己的臉在鐘情的臉上狠狠地蹭了蹭。
成帝他剛洗漱過。
嗯,自然臉也是剛洗過的。
沁涼涼的觸感之下,鐘情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
鐘情艱難地從滿腦子的混沌里剖析出一絲清明來,這真不能怪她,大莊皇帝上早朝的時辰其實本就不大人道,再加上鐘情昨夜陪著成帝先這樣那樣再那樣這樣,說好的虛與委蛇到最后可都沒了虛與委蛇的氣力她現(xiàn)在還能勉強爬起來給成帝這個吹毛求疵又不喜外人近身的潔癖服侍洗漱,就已經(jīng)是當初那十來年的伺候經(jīng)驗給磨煉出來的了。
而且正月的洛陽,雖說是立了春,但大清早的,是真的冷。
鐘情方才幾乎是給在成帝收拾整齊的下一刻,就立刻陷入了不省人事的昏睡狀態(tài)。
當然,那也僅僅只是方才了。
迎上鐘情茫然中帶著一絲絲郁悶的眼神,成帝非常不厚道地涼涼一笑,非常溫柔地提醒她“也不要睡得太過了皇后寬厚,但也不好總是遲去。”
鐘情想了半天也沒想到成帝是在指什么,只呆呆地望著他,腦袋上似乎憑空冒出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成帝抽了抽嘴角,想人昨夜可見確實是被他折騰得狠了,平時里看著挺機靈的一個,今日都傻成了這模樣,突然心情一陣莫名大好,瞧著鐘情玉雪粉嫩的團子臉,忍不住出手捏了捏,又放在掌心里揉了揉,大發(fā)慈悲道“罷了,你記著時辰就好,不必送了,朕先走了。”
成帝說到做到,自個兒出來上了御輦,離開前,又回頭沖著永壽宮門口的方向又淡淡地瞥了一眼,不期然地瞅見了草草裹了件衣裳起來披頭散發(fā)地就來目送帝輦離開的某人,唇角輕輕地往上揚了揚,沖著鐘情矜貴地遙遙點了下頭,示意她不必多送,可以回去了。
關紅不留意瞥見了,趕緊低下頭避開了視線,暗道天可憐見的,老天保佑陛下還是長宿永壽宮不走吧,也就每次從鐘主子的地兒出來,陛下的心情才會好上那么許多,連帶著他們下面的人也能得個好臉色
天色還早,暗漆漆的,霧蒙蒙的水氣很快便包繞了御輦的背影,鐘情略站了站,自覺自己做足了該做的樣子,就裹緊了自己緊巴巴的小棉襖回屋去了。
鐘情沉著一張臉回了內(nèi)室,她的思緒很雜,心里又亂的很,自然壓根無暇關注成帝那點子百轉(zhuǎn)千回的小心思,一堆繁復的情緒涌堵在鐘情的胸口,叫她說笑笑不了,想哭哭不出,說來昨夜倒是該多謝了成帝的“賣力折騰”,不然鐘情在重回二十一年的第一晚,絕對是要輾轉(zhuǎn)反側(cè)無心睡眠的。
在永壽宮里飄了年之久,鐘情一個孤魂野鬼,除了按時按月到此點卯的皇帝陛下,她連個會喘氣的東西都難得一見,沒有人可以說話,自然也就不去說話了,啞巴久了,都快忘了自己會說話了。
鐘情沉著臉不吭聲,宮人們更是不敢多語,有條不紊地伺候著鐘情洗漱了,便又如潮水般恭敬地退了下去。
鐘情趴在梳妝臺上,把自己的頭包在胳膊之間,腦子里靜下來開始認真思考的第一個問題,竟然不是“所以當時究竟是誰害了我”而是“所以成帝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