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情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可能因為死的太快太突兀,劇痛過后驟然放空,以至于她除了空虛之外,都還沒有什么太多的真情實感,且她既沒有被叫去陰曹,也沒有去見識地府,仍然能迷迷糊糊地在這洛陽皇城里到處亂逛著,半夢半醒之間,竟是將這東西六宮淺淺地給轉(zhuǎn)了一個遍。
慈仁宮內(nèi),孝純皇太后對著心腹女官大發(fā)脾氣,怒不可遏道“哀家是皇帝的玉碟上的生母是哀家手把手地皇帝帶到這么大,護(hù)著他從豺狼虎豹之間走上了皇位,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可是你看看,他今日對著哀家說了些什么,他為了那么個教坊司賤婢,對著哀家說了些什么”
女官低聲地勸慰了幾句,孝純皇太后猶且咽不下胸膛那口氣,氣上心頭,竟然憋的落出了兩滴淚來,恨恨地咒罵了兩句,委屈道“哀家難道就不疼僖兒么皇上膝下統(tǒng)共就那四個兒子,老大陰柔老三窩囊,老二是個病秧子,獨允僖一個,又聰慧又康健,哀家疼他都來不及呢,哀家難道不心疼僖兒么哀家難道會害了僖兒么瞧著皇帝說的那都是什么話永壽宮那個,賤婢出身,眼皮子淺也就罷了,皇帝自己心里就沒半點盤算么,僖兒是老四,上頭還有三個哥哥擱那兒看著呢,他這說封王就封王,讓皇后怎么想,讓那些朝臣世家們怎么想”
鐘情暈暈乎乎地聽著,想了半天,才慢悠悠地點著頭,覺得好像有那么一點道理只是當(dāng)時時間緊急,她沒來得及想太多,鐘情琢磨著,她得想法去補(bǔ)救一下才是,從慈仁宮里橫著飄出來,卻是業(yè)務(wù)不熟控制不力,一不小心給飄過頭了,本想去永壽宮顯個靈,卻直接一下子飄到了隔壁的長樂宮。
長樂宮殿門緊合,秋嬪站在殿中,正神色嚴(yán)肅地與一鐘情眼生的宮女囑咐著“來不及了,得速去通知侯爺,必須得先把四殿下的撫養(yǎng)權(quán)拿下才成”
聽到“四殿下”這三個字,鐘情陡然一驚,頓時豎起了耳朵,下意識地想靠到秋嬪身側(cè)去偷聽,一時激動沒注意,卻是被秋嬪手腕上那串不知何處而來的道珠擋了一下,神魂一時激蕩,等那陣眩暈感去了,鐘情再用力去聽,卻是只能聽得到秋嬪刻意壓低聲音后的一部分?jǐn)鄶嗬m(xù)續(xù)的低語了“得去安撫住皇后不可,萬萬不可確實是不大行了還是須得讓皇后娘娘出面”
鐘情頓時一急,可越是心急,她越是聽不清楚秋嬪究竟在說些什么,情急之下,鐘情一下子從長樂宮飄起,橫跨中道,直接飄到了對面傅皇后的長信宮去。
長信宮里人來人往,宮女們各安其是,可偏偏沒有傅皇后的身影,鐘情在長信宮里轉(zhuǎn)了一圈,才在一座偏僻的小佛堂里找見了她。
傅皇后右手里捏著一串腕珠,正直挺挺跪在一座佛甕前的蒲團(tuán)上,一遍又一遍地念著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鐘情正聽著,長信宮的大宮女青虹推門而入,大驚失色地跑到傅皇后面前,對著她耳語了幾句。
鐘情這次學(xué)聰明了,小心翼翼地繞開傅皇后的腕珠飄過去,不成想?yún)s被那座佛甕的華光給擋了一下,鐘情無法,只好悻悻然地在隔著一段距離晃蕩著,隱隱約約,聽到了青虹壓低了嗓門的幾個意味不明的詞語“侯爺害了賢妃的死脫了干系四殿下皇上”
鐘情聽得眉頭緊鎖,怎么也無法在心里把這些破碎的詞句給串聯(lián)起來,不過好在聽得眉頭大皺的不只鐘情一個,傅皇后聽到一半,也是滿面怫然,待青虹說罷,更是猛然站起,將捏著腕珠的右手狠狠地拍在了邊上的小案上,腕珠受力驟緊,一下子崩斷了,圓潤的珠子在地上滾成一團(tuán),吱溜溜地打著轉(zhuǎn)。
可惜這時候早沒人顧得上它們了。
傅皇后怒氣沖沖地對著貼身婢女發(fā)泄道“他傅從楦是什么意思他難道懷疑是本宮害了她鐘氏不成不錯,這些年來,本宮眼睜睜地看著她鐘氏的兒子活蹦亂跳,晟兒卻日漸羸弱,本宮是氣,也是見不過她鐘氏一個接一個的生,可是僅僅如此,難道就至于讓本宮去出手害了鐘氏和她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么”
“他傅從楦究竟有沒有半點良心,竟然能說得出這等話本宮當(dāng)年也是受過那份苦的人,晟兒自出生后,受了這十多年的罪,本宮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頭,就是為晟兒積德,本宮也不會做這種事本宮再下作,也是傅家的女兒,聽了傅家十來年的諄諄教誨,難道至于下作到去對付一個懷著孩子的女人他到底是本宮的兄長呵他可曾先把本宮當(dāng)作妹妹來看待簡直是其心可誅”
青虹一疊聲地勸著傅皇后消氣、息怒,鐘情愣愣地在小佛堂里站了一會兒,呆呆地出去了。
傅皇后說這種話,不知他人信或不信,鐘情卻是至少信了個七七八八。
傅皇后與鐘情不同,人家是正兒八經(jīng)的名門貴女,鎮(zhèn)國公府長房嫡出的四姑娘,聽聞就是成帝當(dāng)年求娶佳人時,也是在鎮(zhèn)國公的書房外真心實意地請求了許久才得應(yīng)的,不像鐘情自己,從頭到尾,都不過是一件好看的玩物罷了。
皇后這樣的世家貴女,自有其身為世家貴女的品性,更何況皇后當(dāng)年懷著二皇子允晟時受了奸人暗算,鬧得二皇子早產(chǎn),纏綿病榻十年余,鐘情在意識到自己的難產(chǎn)有問題的第一刻,其實就把傅皇后的嫌疑給排除了一大半的。
也是這時候,鐘情才慢慢地覺過味來。
自己死了。
是真的死了。
而且她的死,看樣子,還是被人害的,不明不白的死了
鐘情想到產(chǎn)床上小兒子冰冷的尸體,小女兒生來的唇裂瑕疵,一陣又一陣的疼往心頭涌,讓她對這場被人設(shè)計的“意外亡故”有了更真實的認(rèn)知。
鐘情想,可是這又有什么用呢,她都已經(jīng)死了呀,塵歸塵,土歸土咯
可我那對孩子,那對懷胎十月寄予厚望的龍鳳胎哥哥直接胎死腹中,妹妹將帶著女兒家一生的殘疾,一輩子都遭人恥笑
鐘情的淚滴滴答答,抑制不住地往下流。
鐘情想,這算他么什么事呢,自己在這深宮內(nèi)院里忍氣吞聲大半輩子,貼心細(xì)心賢惠持重,處處與人為善,竭力避免結(jié)仇,到頭來,就是為了淪落到這下場的么
鐘情神魂恍惚地從長信宮飄出來埋頭亂走,路過了生前與自己斗了大半輩子氣的死對頭婉貴妃宮前,婉貴妃卸釵素容,白服提酒,在未央宮里一邊自飲自酌,一邊冷笑連連“沒想到,到最后,本宮還沒窮途末路呢,那賤人倒是走在本宮前頭了本宮早就說了,咱們這陛下啊,是個頂頂薄情的,當(dāng)年本宮就說了,倒是要瞧著那賤人靠著陛下,又能落得個什么好下場,如今果然啊,果然”
婉貴妃喝罷笑罷,一扔酒壺,趴在案幾上,癡癡地笑了起來。
又哭又笑,邊哭邊笑。
鐘情自然知道,她笑,定是在笑鐘情的“好下場”,哭,卻絕對與鐘情沒有絲毫的干系了。
謝家要敗了。自那位權(quán)傾朝野的謝尚書掛冠而去后,在大莊官場上同氣連枝著囂張了幾十年的華郡謝氏,也終于走到了下場的那一刻。
成帝提前幾個月便叮囑過鐘情,近日里遠(yuǎn)著未央宮,不必去理會婉貴妃成帝隱晦地暗示鐘情,那邊是光腳不怕穿鞋的老鼠,永壽宮里的卻是玉瓶,他要鐘情記得保重自己,別被那邊給傷著了。
結(jié)果老鼠還沒來叼,玉瓶就先自己碎了。
鐘情有些疲累地想,可別到最后,自己難產(chǎn)這個鍋,倒是落在了婉貴妃的頭上,成了成帝清算謝家的開場第一折大戲。
婉貴妃就是瘋了,也知道害死了鐘情,也遠(yuǎn)遠(yuǎn)輪不到她這個早已注定了要失寵的貴妃上位吧
鐘情不由站住認(rèn)真地想了想,所以到底是誰,要這么迫不及待地害死自己呢
鐘情想不明白,她既想不明白,一時也就不去想了,隨著心意亂走一氣,見了慈寧宮里道著“冤孽”抄著往生經(jīng)的孝端皇太后,又碰著了永和宮內(nèi)愁眉苦臉的沈恪妃東西六宮里,到處死氣沉沉,一片哀意,似乎所有人都在為鐘情的不幸難產(chǎn)而感同身受地悲傷著,一時間,鐘情都險些要懷疑自己多心,這一切,真的只是一場意外了。
直到她渾渾噩噩間聽到了那句攜著怒氣與慌張的不甘質(zhì)問“娘娘答應(yīng)過奴婢的,只要賢妃死了,就”
就什么,鐘情卻是再也聽不到了,鐘情初為鬼魂,業(yè)務(wù)不熟練,下意識地只想到繞過墻角再去尋人,等反應(yīng)過來自己還可以穿墻而過時,鐘情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了一下,這地界宮女們來來往往,早已摸不著是先前的哪個了。
鐘情后退了半步,探頭看這座宮殿上的匾額。
永和宮。
沈恪妃與眉嬪手挽手地從遠(yuǎn)處走過來,身后跟著眉嬪所主的甘泉宮里的安貴人、白美人與永和宮偏殿里的施貴人、陸才人,后面并綴著一行宮娥,浩浩蕩蕩,好不氣派。
兩個人一邊走著,一邊小聲說著閑話,眉嬪對著沈恪妃低聲唏噓道“誰能想到,竟然這么年輕就去了,才不過二十五歲啊真是可憐,四殿下才八歲,小公主又生有殘疾,如何放得下哦”
沈恪妃嘆息著附和道“誰又說不是呢,想幾年前初見時,她是個何等明艷的光彩人,如今香消玉殞,皇上心里難受,你我看著,又如何能不難受呢總是在這宮里相處了好幾年的,可嘆這世事無常啊”
兩個人邊說著邊走近,鐘情站著沒動,欽等著與二人面貼面的時候,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了二人臉上每分每毫的神色,一絲一縷都不曾放過。
最后頹靡地敗下陣來,沮喪地宣布放棄。
兩個人臉上的哀憫之意,實在是太過真切,以至于叫鐘情,都懷疑起自己看人的眼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