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xù)待在這里也不是辦法。為今之計, 只能暫時當(dāng)做什么都沒聽到了。
葉淼深呼吸一下, 按捺下了亂七八糟的猜測,謹(jǐn)慎地將沾在裙擺上的草葉和小枝條都摘干凈了,確保不會被別人發(fā)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到過森林里,這才若無其事地晃回到了宴會的場地。
女王作為今晚的主角,在侍從的簇?fù)硐? 笑容滿面地落座在景致最美的位置上。
大王子的位置在她旁邊。等兩位主兒都入座了, 其他貴族們才紛紛坐下。
葉淼的位置不前不后, 所幸前方?jīng)]有遮擋,正好可以把眾人的神態(tài)都收歸眼底。
她注意到, 女王今晚的心情似乎十分愉快, 不僅一直與身邊的人聊天,連美酒都多喝了幾杯。
眾所周知, 女王與大王子的關(guān)系向來都有點(diǎn)緊張。她對大王子的吊兒郎當(dāng)一直頗有微詞,不滿他不擺正自己的儲君身份。大王子則是不服管教,在叛逆時期,做過不少拂女王面子的荒唐事。
往年的登基慶典, 都是侍女長代為籌辦的。沒想到,在大王子成年并搬出王宮后, 母子二人拉開了距離,關(guān)系反而有所緩和,開始能相互理解了。大王子承擔(dān)起了儲君的責(zé)任, 分擔(dān)了不少政務(wù)工作。第一次籌備大型晚宴, 也做得有模有樣, 難怪女王會這么高興。
葉淼垂眸,往口里送了一塊烤得外焦里嫩的羊肉,咀嚼了幾下,才不動聲色地看向了對面。
二王子端坐在女王右側(cè),唇畔一直帶著優(yōu)雅的微笑,慢條斯理地用著餐,間或回應(yīng)一下女王的話,沒有絲毫異樣。
至于那位宰相的小女兒,由于還沒與大王子成婚,目前還坐在她父親的身邊。她似乎不及二王子沉得住氣,神情有點(diǎn)心不在焉,偶爾不著痕跡地瞥向二王子的方向。
自然,這樣的小動靜,在這個喧鬧的環(huán)境中,根本激不起一點(diǎn)關(guān)注。
如果不是剛才在森林里撞見了他們抱在一起的一幕,就憑二人這生疏的表現(xiàn),葉淼想象力再好,也絕無可能往那方面猜測。
弟弟撬了哥哥墻角……不,從時間先后來說,應(yīng)該是哥哥在母親的安排下,無意中撬了弟弟墻角。
這兩人有私情一事,恐怕不僅是大王子,連女王也被蒙在了鼓里——畢竟,妃子的人選如此之多,又不是非宰相的小女兒不可。要是知道二王子傾心于這個女孩,女王應(yīng)該不至于亂點(diǎn)鴛鴦譜。
只是……回想起剛才無意間窺見的二王子那副冷漠的表情,葉淼就覺得毛毛的。
人永遠(yuǎn)不會知道枕邊人在想什么。再親密的愛侶也隔著一層肚皮。宰相的小女兒被愛沖昏了頭,而她傾心信任的二王子所投入的感情,顯然遠(yuǎn)遠(yuǎn)沒有她深。
與其說是沖冠一怒為紅顏、為她對付大王子,葉淼覺得,二王子利用她的名義接近宰相的可能性更大。
葉淼捧起酒杯,鎏金赭色的鐲子與杯盞中的燈影相映成輝。她淺淺地啜了一口淡紫色的果酒,任由澀意在舌根徜徉,抑下她越發(fā)濃重的忐忑。
宴會從傍晚開始,順利地進(jìn)行了幾個小時。賓客們杯盤狼藉,樂呵呵地觀賞著歌舞表演。
什么怪事也沒發(fā)生,難道是她會錯了意?
葉淼吁出口氣,懶骨頭一樣往后一靠。余光無意間瞥過了不遠(yuǎn)處的曼特耳拉河,頓時吃了一驚。
河面上不知何時起,飄起了乳白色的朦朧霧氣,對岸的燈火已被虛化成了黯淡的光點(diǎn)。原來平緩向前流動的河水中央,竟形成了好幾個直徑約有兩米的漩渦。隨著它的飛速轉(zhuǎn)動,中心的水位不斷下降,不斷有細(xì)碎的藻類被絞斷,與水珠一起被吸向了深淵。
不太對勁!
葉淼匆匆回頭,四周的賓客沉浸在熱鬧的歌舞表演中,根本沒人留意到了河水的異狀。
那一瞬間,耳邊仿佛萬籟俱寂,一切喧囂都遠(yuǎn)去了,人們猶如進(jìn)入了慢鏡頭,高腳杯擱置在臺面,酒平面緩慢晃動,濺出的半圓形的酒水在空中劃出了扁扁的弧度——遠(yuǎn)去的樂曲聲也被拖長了,喑啞得宛如砂紙刮動……唯有那不祥的漩渦越轉(zhuǎn)越快,倒映在葉淼漆黑的瞳底,驟然縮小為針尖——
“劈咔——砰——!!!”
河面爆出了高達(dá)十余米的水幕,地板破裂的巨響陡然炸響,震得人耳膜劇痛。氣浪裹挾著木樁和石塊的碎片轟然沖上了半空,再如雨點(diǎn)一樣漫天砸下。玻璃杯碟傾倒搖晃,碎片飛迸,慘叫聲四起!
離河邊最近的人被沖擊力拍飛,震得口吐鮮血。不幸昏死的人滾進(jìn)了地板的大洞里,轉(zhuǎn)瞬就被滔滔奔涌的河水無情吞噬。
堅穩(wěn)的平臺猛烈搖晃,在四周驚懼萬分的喊叫聲,一個巨大的黑影從下方頂穿透了厚重的石板,帶著凄厲的長嘯與暴雨般的水珠,升到了半空。
那身子粗壯如圓桶,露在木板外的部分就有六七米高,排布著貝殼大小的鱗片,一股難以忽略的腐臭味涌進(jìn)了葉淼的鼻腔。
一顆長有背鰭的蛇頭從迷霧中垂落,泛著紅光的眼珠直勾勾地盯著底下的人,緩緩咧開了血盆大口。
一個貴族夫人最先反應(yīng)過來,漂亮的紅指甲抖著指向了它,喉間溢出了一聲恐懼至極的尖叫:“是蛇啊!快逃!”
女王與大王子均料不到這一變故,臉上都泛著鐵青色。
葉淼被沖力撞得眼冒金星,爬起來后,第一時間瞥向了二王子——二王子也是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絲毫沒顯露出異樣。
大王子回過神來,怒吼一聲,讓侍衛(wèi)護(hù)送女王和其他貴族離開這里,自己抽出了劍,與趕來的騎士一同圍剿大蛇。
貴族們?nèi)鐗舫跣眩L尿流地在侍衛(wèi)的護(hù)送下一起往森林的方向跑去。宰相也在小女兒的攙扶下,踉踉蹌蹌地加入了大流。
一張側(cè)翻的實木矮桌將葉淼裙裳的尾擺壓住了,像她一樣的女孩不在少數(shù),個個都在喊救命,侍衛(wèi)卻沒法一一兼顧。葉淼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自救,借這半米高的木桌擋住自己,一邊蹬動沉重的木頭,用力將衣裙一寸一寸地拉出來。
前方,雷霆巨響接連炸開。葉淼詫異地抬頭,在貴族們逃亡的方向,又一條一模一樣的蛇破開木板鉆出。幾名侍衛(wèi)都措手不及,被頂飛到天空,狠狠砸到了森林里。
片刻前還是別出心裁的宴會場地,此刻已變作末日的修羅場。地板仿佛是一戳一個窟窿的薄紙,一條又一條的巨蛇從下方鉆出,在半空扭動,輕易將包抄了這里。
葉淼瞳孔劇顫,飛快地逡巡了一圈。
一,二,三,四……九條蛇!
為什么會有這么多蛇?
女王早已被護(hù)送到了遠(yuǎn)離河岸的地方。被巨蛇攔住去路的后半截人,只能退而求其次,原路返回,那里起碼有侍衛(wèi)保護(hù)。
九條蛇傾斜著身子,追了過去。彼此的距離越縮越小,脆弱不堪的木板被連片掀起,徹底支了起來,在半空被夾碎,露出了底下的蛇身——
這九顆蛇頭,竟然是連在同一個身體上的!
這是一條九頭蛇!
和那可以靈活甩動的九顆蛇頭相比,底下的身體雖然粗壯兩倍,但顯然笨重得多,移動得很緩慢,大片蛇鱗都要脫不落的,腐爛味道更濃,簡直就像剛從墳?zāi)估锱莱鰜淼莫b獰怪物。
葉淼死死地捏住了鼻子,肺腑中最后一團(tuán)新鮮空氣險些被擠出。她認(rèn)出這是什么東西了。
顯然認(rèn)出它的身份的不止葉淼一個,陌生的恐叫聲劃破夜空:“是海德拉!”
“見鬼了,是海德拉!”
海拉德是一種臭名昭著、兇殘嗜血的九頭蛇的名字。它的攻擊性極強(qiáng),九顆頭都不容小覷,鱗片光滑堅硬,刀槍難入。最讓人害怕的是,那九顆頭中,正中央的那顆是無法殺死的,砍掉以后,又會立刻在斷口處新長出兩顆來,搖身一變,成為更強(qiáng)大的十頭蛇,以此類推,不斷裂變,極其棘手。
因習(xí)性問題,它們多棲息在人跡罕至的沼澤地帶。在瑞帕斯大陸上已經(jīng)絕跡了多年。沒想到今天會重現(xiàn)在人間。
大王子與二王子率領(lǐng)士兵對抗蛇頭。貴族們在混亂之中如盲眼蒼蠅一樣亂竄,找地方躲,哪里還有平時的半分風(fēng)度。
宰相拽著小女兒,擠到了葉淼所在的木桌后。
被他一擠,葉淼險些魂兒都沒了,勉力喘了口氣,掙了出來。回頭望了一眼宰相的小女兒,可以看見,她的臉色極為復(fù)雜,既有緊張,也有不安,但是……似乎沒有多么驚慌,眼光不再掩飾,一路追隨著二王子的方向。
果然,她知道這條九頭蛇是二王子的……
九頭蛇野性難馴,從不接受人類差遣。二王子到底用了什么辦法讓這條九頭蛇聽從自己的號令?
葉淼注意到,這條九頭蛇的蛇鱗,似乎沒有書上所寫的那么刀槍不入。對比它巨大的身型來說,刀劍就像小棍子。可隨便一劍下去,都可以在蛇身上留下細(xì)小的劃痕,連鱗帶肉削下一小塊來,絕對是不好受的。
這么會兒功夫,腹背受敵的九頭蛇已經(jīng)沒有一開始強(qiáng)橫了,被眾人合力斬下了側(cè)面的三顆頭顱。
更奇怪的是,傷口沒有血流出來,腐臭味卻越加濃重。仿佛組成它身體的,是一團(tuán)鼓脹的、完全沒有彈力的灰色爛肉。
這樣的質(zhì)感,總覺得在哪里見過……
對了,腐臭味,灰白色爛泥一樣的皮膚——不就和那一只在圖書館和她房間的陽臺上出現(xiàn)過,意圖吃掉她的裂口怪,如出一轍么?
莫非連那只裂口怪也是二王子的手筆,大王子宮殿中的寵妾,就是這樣被除掉的……
就在這時,那邊終于突圍出了一條安全的道路,一個渾身沐血的侍衛(wèi)長沖了過來,拽起起了宰相:“大人,王子妃殿下,還有公主殿下,快隨我來,這里快塌了!”
在侍衛(wèi)長的護(hù)送下,葉淼心驚膽戰(zhàn)地踩過搖晃的木板,避開一個個大洞,往出口跑去。可還沒接近出口,一道沉重的黑影就重重地拍到了他們前方的木板上,幾人同時倒在了地上。尖銳的木屑橫飛,一顆蛇頭怒張獠牙,沖著他們?nèi)硕鴣怼?
“鏘——”
千鈞一發(fā)之際,蛇頭被趕來的二王子斬下了,不過他也被沖擊力徹底拍暈,倒在了不遠(yuǎn)處,被侍衛(wèi)長抱了起來。宰相父女趁機(jī)跑到了岸上。葉淼被掉下來的蛇頭阻攔了去路,只好又縮回了桌子后。
蛇頭又少了一顆,九頭蛇徹底被激怒,正中央最兇惡的蛇身飛快往這邊滑來,蛇鱗摩擦地板的嗦嗦聲讓人毛骨悚然。
說那遲那時快,大王子從旁滾來,堪堪擋在了她的面前,惡狠狠地用劍與蛇頭對峙著。蛇的血盆大口噴出了腥腐的氣味,嘶嘶吐著蛇信,歪歪扭扭的黃牙拖著涎液,。
緊張的氣氛凝固在半空,只要一星朔火,就能引爆。
侍衛(wèi)們冷汗直冒,大氣都不敢出,就怕突然涌上去會刺激到九頭蛇,將大王子咬個對穿。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九頭蛇卻仍保持垂頭的姿勢,沒有任何動靜。
獵物到了嘴邊,它卻仿佛在遲疑,渾濁的小眼珠驚疑不定地瞪著大王子。
不,不對。葉淼腳趾一根根地縮緊,血脈的搏動亂了節(jié)拍,臉色慘白。
九頭蛇看的不是大王子,是她。
它的視線,越透了前方的阻礙,直直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周圍的人既暗暗松了口氣,又摸不著頭腦——它為什么會停止攻擊?
就在這時,九頭蛇忽然往后倒退,笨重的蛇身一節(jié)一節(jié)地滑入了曼特耳拉河中,消失在了幽藍(lán)的水波中。
那一瞬間,所有劫后余生的人都油然生出了一種難以置信的心情。
它就這樣走了?
葉淼驚魂未定,自四肢百骸流瀉走的體力一點(diǎn)點(diǎn)重燃。
恍惚間,她聽見了一聲重重的落地聲。
那是她快從嗓子眼躍出來的心臟,回歸原位的悶響。
若九頭蛇不是普通的九頭蛇,而和那種丑陋的裂口怪一樣,是二王子搗鼓出來的怪東西,那么,會聽他的指令也不奇怪。
這樣就結(jié)束了……難道說,二王子并沒有給它下達(dá)殺死大王子的指令,只是讓它大鬧一場嗎?
被人攙扶起來時,葉淼下意識地捂住了心口。薄薄的衣裳下,怪物留下專屬烙印的那片肌膚,似乎也連帶著泛起了古怪而微熱的麻意。
遽然,銀亮的電光在心頭閃過。
恐怕,九頭蛇轉(zhuǎn)頭跑了,不是因為巧合,而是因為——她身上的印記。
怪物的氣息可以擋住很多東西對她的滋擾。只是,現(xiàn)場太過混亂,九頭蛇直到湊到她面前了,才察覺到了她身上的氣息。
葉淼心里泛過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動容。不管那只怪物有多惡劣,祂的確一次又一次地在生死關(guān)頭保護(hù)了她……
和祂結(jié)下契約是迫不得已,也是命中注定。如果沒有與祂結(jié)緣,她的命運(yùn),也許會和大王子后宮里的姬妾一樣,悄無聲息地在某個雨夜被那些東西分食,經(jīng)歷無比的痛苦與恐懼后,備受煎熬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