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辭!快快快, 你那個拿手的醋溜鴨腰快做一份!來貴客了!”
德喜樓的管事親自沖到后廚扯著嗓子叫喚。
一個臉上沾著煤灰的清秀小少年蹭地站了起來, 用袖子蹭了蹭臉, 一臉狀況外,表情有些無措。
他就是管事的嘴里的“阿辭”, 半個月前只身一人跑到京城來闖蕩, 一開始在德喜樓做一個廚房地小工,無意間被大廚賞識,晉升為小廚,也有了偶爾顛勺的權利。阿辭做飯水平突飛猛進,還總自己創(chuàng)造出新菜樣兒,在德喜樓很受歡迎。
德喜樓是京城有名的酒樓,傳言大廚的手藝不比御廚差,很多達官貴人都喜歡來這里吃飯。
“鴨腰還剩半份,我……我做個別的小菜一起補上行不行”阿辭表情慌亂了一秒,又迅速恢復鎮(zhèn)定。
“什么!鴨腰沒有了成成成, 別給耽誤了!快點去!缺什么問大師傅要!貴客可耽誤不起!”管事腳下踩著風火輪吩咐完有風風火火地走了,他要去盯著那幾個小子給貴客端茶上菜,不能出一點紕漏。
來的貴客不是別人, 是京城唯一的異姓小侯爺——封樾。人都尊稱他為封小侯爺。
封小侯爺?shù)牡匚挥卸喔撸粏翁崴俏ㄒ灰粋€不姓皇家的姓氏卻享受王公貴戚待遇的侯爺,就說他在當今圣上面前的受寵程度,據傳言,皇上對親兒子的態(tài)度,都沒有對他的態(tài)度要好。從不跟他發(fā)火生氣, 就連說話都是客客氣氣又充滿寵愛的,賞賜那更是十天半個月就不要錢地往侯爺府搬,賞賜的理由也千奇百怪,看起來就是單純地想給他送東西而已。
小侯爺能賞臉來德喜樓吃飯,那真是天大的榮耀。
難怪管事的激動成這個樣子。
阿辭全名展辭,展氏家族的后代,他領了活以后也不敢怠慢,立刻乒乒乓乓地招呼身邊的春喜跟他一起收拾材料。
“除了醋溜鴨腰,我打算做個榆磨炒雞片,我片雞,你幫我處理下蘑菇。”阿辭飛快地行動起來。
“哎!好!”春喜是賬房先生的小兒子,因為年齡相仿,平時沒事就跟在阿辭身邊,也樂得給阿辭打下手。
醋溜鴨腰和榆磨炒雞片不算是特別難的菜,精華在勾的芡汁兒和鴨腰雞片的火候,阿辭人小但是手穩(wěn),大鐵勺拿在手里說翻炒兩圈半絕不多一丁點兒,菜品端上去后他拿巾子擦了擦光亮的小腦門,坐在小凳子上端著自己碗里的酸梅湯長長舒口氣。
春喜是耐不住安靜的性子,他偷偷溜到前面想看看傳說中的小侯爺,過了一會兒蹬蹬蹬地跑了回來。
“阿辭哥,我聽說那邊的侯爺找你呢!”春喜雙手拄在膝蓋上喘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阿辭迷茫地轉過臉放下手里的酸梅湯,“為……為什么啊”
他還沒有明白怎么回事,管事又沖了進來,掀開簾子環(huán)視一圈就抓住了阿辭的胳膊,“走走走,快點,你把袍子放下來,擦擦臉,侯爺要見你!”
阿辭一雙勻稱修長的腿愣是沒有跑過管事的小短腿,一路被人拽著,覺得今天就跟做夢似的,“侯爺,侯爺找我做什么啊”
“侯爺喜歡你的醋溜鴨腰,說有話問你。”管事一步恨不得邁出三步的距離,十幾節(jié)樓梯幾步就到了頂,抓著阿辭送到了最里頭的天子一號包間。
“進去就跪下,侯爺說什么都說道謝磕頭,這是天大的運氣,你把握住咯!”管事的難得踮起腳,拍了拍阿辭的肩膀,把他往里推了推,“去吧!”
阿辭進門就跪下了。頭貼在地板上,除了幾雙繡著花紋的黑靴子什么都沒有看到。
“你是那個小廚師”一個青年人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阿辭覺得這個聲音很好聽,忍不住趴在地上晃了晃神。
一雙黑色繡著如意暗云紋的靴子幾步踱到了阿辭面前,停了下來。然后是撩袍角的窸窸窣窣聲。阿辭只感覺對面的人蹲了下來。
一只干燥溫暖的手戳了戳阿辭的臉。
“把頭抬起來。”
阿辭腦袋都是懵的,迷迷糊糊地抬起了頭。
“你是做那兩道菜的廚子”
“啊……嗯。”阿辭含糊地應了,心如擂鼓。
封樾審視地看著這張過分年輕甚至可以說稚嫩的臉,心里被小小地驚艷了一把。
他今天其實真的是來和友人小聚,本來平淡無奇的飯菜,他吃到一半筷子夾到醋溜鴨腰的時候,突然萌生一個想法。
過幾天皇太后過壽,他一直尋思著送點不一樣的東西。他幼年喪父喪母,有段時間一直養(yǎng)在皇太后膝下,送壽禮自然不能怠慢。不能太張揚,但一定要有心。
可思來想去都沒有主意。
今天吃到了這道醋溜鴨腰和榆磨炒雞片,他豁然開朗。都知道皇太后最喜歡吃雞鴨,送個鴨好吃的廚子……倒也別致。
“這么小你多大了”封樾繼續(xù)問。
“十……十六了。”阿辭結結巴巴地說。
“十六了爺怎么覺得你才十四呢。”封樾知道地上的人沒有膽子騙他,可是還是忍不住想逗一逗。
阿辭這才看清和自己說話的人。
這一眼,就不由得愣住了。
真是好看的人啊……
那是一種阿辭形容不上來的好看,這個人的眼睛烏黑卻異常明亮,鼻梁很挺很高,嘴角自帶著向上彎的弧度。同樣的袍子穿在他的身上和別人身上是完全不一樣的,就……很有氣魄,特別好看。
阿辭眨了眨眼睛,腦袋轟隆隆,“那……那就是十四吧……可能是家里人記錯了……”
他自己都沒有聽清自己說了什么。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屋里的幾個年輕人已經笑趴一片。
“哈哈哈!封小侯爺,這是你哪里尋來的寶貝”
“我見過上桿子說好話的,沒見過這么順著你說的哈哈哈!”
“哪里哪里,是我們小侯爺風華絕代,把人家小廚子看呆了!”
“是啊,這都連自己多大歲數(shù)都不記得,可不是傻呆了!”
反應過來的阿辭臉“騰”就紅了,他無措地又低下頭,心里又羞又急,干脆閉住了嘴巴。
「完了完了,對面和自己的說話的好看的人就是小侯爺,現(xiàn)在大家都會以為他是一個諂媚油滑的人了……」
“噗嗤,怎么又底下頭了。哎,臉都紅了……行了,你們也別笑了。別嚇著人!我還有正事要問他呢!”
屋里漸漸安靜下來,阿辭把腦門磕在地面上,假裝自己不存在。
但是顯然假裝不存在是不可能的。
“怎么又低頭了,算了算了,你站起來,爺蹲著太累了。”
阿辭就被莫名其妙地抓了起來,像一只小雞仔立在了封小侯爺?shù)膶γ妗?
“哎,你們看。他站起來以后就感覺像是十六了,至少這個個頭還是有的。”封小侯爺對身后的人說道,又轉過來仔細打量了一會兒,“那鴨腰和雞片真是你做的”
“回侯爺?shù)脑挘堑摹!泵銖娀剡^神的阿辭回復。
封小侯爺連連點頭,圍著他轉了兩圈,突然伸出了手,捏住了他的后脖領,往外一拽。
一條雪白的汗巾出現(xiàn)在小侯爺手里,小侯爺挑起眉毛:“這是什么”
阿辭大囧:“這……這是奴才的汗巾……”
“別自稱奴才。”小侯爺?shù)馈?
“好的。這是我的汗巾。”
小侯爺知道是汗巾卻完全沒有嫌棄的樣子,他伸手挑起汗巾,這條汗巾和他見到家里的下人的汗巾不同,干凈得不行,而且似乎也沒有奇怪的味道,一想到面前的小少年是個和雪白的汗巾一樣干凈的孩子,封樾忍不住心情跟著變好。他把汗巾遞到阿辭面前,“怎么塞到領子里”
“后廚……熱……這個吸汗,舒服。”阿辭小心翼翼地說。
“噗,行吧。”小侯爺一連新鮮地把汗巾還了回去。阿辭連忙把這條布團吧團吧塞進了袖子里。
“太瘦了。”封樾說著伸手捏了捏阿辭的胳膊,自言自語道:“這送進去能不能行啊”
小侯爺身后的人紛紛附和:“怎么不行你身邊的小太監(jiān)小德張5歲就跟著你,你怎么沒說人家行不行”
小侯爺擺手嫌棄,“那是奴才,能一樣嗎去去去,別亂說。”
阿辭微微低下了頭,強行忽略自己被捏著胳膊的無措。
不是說可能是打賞嗎怎么就開始跟市場選肉似的開始挑了
“你叫什么”小侯爺又問。
“展辭。他們叫我阿辭。”
“哪個展哪個辭你認字嗎”
“認一點,名字會寫的。大展宏圖的展,推辭的辭。”阿辭特別乖巧。
“不好。”小侯爺篤定地說,圍著原地繞了一圈,轉過臉看著阿辭,“這個字不好。這樣,你以后就叫展慈,慈悲的慈。”
小侯爺說著走到桌邊,用手指蘸了碗里的酒,在木桌上寫了個“慈”字。
阿辭眨著眼睛看著桌子上的字,默默地點點頭,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換了名字,小聲說:“謝謝侯爺賜名。”
展慈坐在轎子里,抱著自己的小包袱。至今都不敢相信他不久后就要被送到宮里了。
他也是之后才明白小侯爺又盤問家事,又問名字,原來是想把他送到宮里去給宮里的貴人做飯。
德喜樓的孫大廚說這是天大的好事,光宗耀祖的事情,要他好好看,將來在宮里干個十來年,無論是晉升還是告老都衣食無憂了。
唯一不太開心的大概是春喜,春喜紅著一雙兔子眼,跟在展慈身后:“阿辭哥,你會忘了我嗎”
“不會。”展慈搖了搖頭。
“那你等我,將來我也進宮做廚子。”春喜像一只紅眼的兔子。
“好。”展慈點點頭,想了想,又從小包袱里掏出一個玉兔子,是當年他弟弟雕著玩的小掛飾,不值錢,但是很可愛。現(xiàn)在送給春喜留念最好。
小侯爺讓展慈這幾天先在侯府呆著,會有人來教他規(guī)矩,等兩個月后,他就跟著侯爺一起進宮。
小侯爺還說,為了表示誠意,他已經派人給白石山的家人送了好些東西。
一個月后展慈果然收到了家里的回信,侯爺送去的東西大大改善了展家人的生活,信里說家里一切都好,展慈覺得自己就跟做夢一樣。
住在侯府里的第一個月,展慈見到小侯爺?shù)臋C會不多,滿打滿算除了第一天晚上住進來和月中一次中秋節(jié),他就見了小侯爺兩面。
小侯爺是個很好的人,長相好,脾氣也好,聽說他琴棋書畫騎射樣樣精通。
展慈有時想著,難怪坊間傳聞小侯爺?shù)檬櫍l不又喜歡這個霽月風清,說句話就笑瞇瞇的人呢
來看他的小侯爺其實來了也就是坐坐,考問兩句他學的規(guī)矩和一些菜譜。
值得一提的是小侯爺還給展慈找了好些菜譜,讓他多學多看。
那天是中秋節(jié),吃過晚飯的展慈坐在小院的欄桿上就著格外明亮的月光看著手里的菜譜。很多字他都不認識,但是他大概能猜到一些,也看得津津有味。
封小侯爺出現(xiàn)的時候就看到一個和上次見面完全不同的小人。
絕對不是那個規(guī)矩地垂首站立,話都說不清楚的模樣。
小人兒半躺靠在欄桿上,一條腿耷拉了下來,自然地擺著,另一條腿曲起,書就放在腿上,他嘴里叼著一根小草兒,辮子也散了,忽略他這個猴樣的動作,展慈的側臉簡直秀氣得像個小姑娘,姿態(tài)又瀟灑恣意得不行。
“咳咳。”小侯爺有點慶幸自己屏退了一眾家仆,不然絕對看不到這么有意思的畫面。
展慈嚇了一跳急著行禮,差點拽了個狗啃屎。
好在小侯爺搶先一步,輕輕松松把他撈了起來。小于這才發(fā)現(xiàn)小侯爺看著文弱,但是力氣特別大。
展慈第一次見小侯爺穿朝服的模樣,一時看呆了,直到小侯爺從懷里掏出幾本書,又拿出一個油紙包放在桌上,他才堪堪回神。
小侯爺見他耳朵紅紅地低著頭,以為他盯著桌面上的東西,又把油紙包往前推了一推,“給你的。專門給你帶的,尋常人家可吃不到。”
展慈用細白的手指挑開油紙包,里面是一塊圓圓的完整的酥皮月餅。
“萬歲爺賞的,爺沒吃,帶回來了。”小侯爺?shù)谋砬榭雌饋韼е稽c點得意。
“這……這太……”展慈瞪大了雙眼,看著這塊寶貴的月餅。
“別說什么使不得、受不起。爺不愛吃這個,甜得發(fā)膩,但萬歲爺也賞了,你……你喜歡吃的吧”小侯爺最后一句說得不那么確定。
“喜歡的。”展慈盯著月餅出神地說。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吃過月餅了,以前展家條件不好,從來都是他給別人做,忙一天下來也就只能帶點剩下的點心皮回來,那時候他會和著糖和偷偷存下的果脯,給弟弟拌一個糖餡兒,用這個餡兒做一個餡餅。
“哥哥你不吃嗎”弟弟珍惜地捧著月餅看他。
“我吃了一天了,早膩了。你快吃吧!”展慈笑得溫柔。
思緒回歸,展慈當著小侯爺?shù)拿妫B著油紙上的點心渣都吃了個一干二凈。
小侯爺被他餓狼似的吃相嚇了一跳,遞了杯水,“喝點茶順一順。早知道你這么喜歡吃多給你拿兩個了,宮里人不稀罕的玩意兒……真的這么香啊”
展慈不知道是噎的還是什么,眼眶紅了一圈,點點頭。
封小侯爺把手放在了展慈頭上,摸著他的頭發(fā),像是摸一條小狗,“規(guī)矩學得怎么樣了”
“公公教的很好。”展慈回答。
“等以后你進宮啊,也可能常年就在御膳房待著,那規(guī)矩也不能廢,學會的規(guī)矩一定要記在這里。”說著小侯爺身手戳了戳展慈的胸口。
“爺差人找來的這些菜譜,你且看著,等進宮了,爺會差人帶句話,讓你把這些書也帶進去,算是個打發(fā)時間的玩意兒。”
展慈眨眨眼,在小侯爺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摸了摸自己剛才被指尖戳到的胸口,不疼,有點麻酥酥的癢,還有胃里的月餅,也沉甸甸的。
展慈見小侯爺除了最開始會緊張,后面倒是有點盼著能見見他了。
第二個月,小侯爺來的次數(shù)頻繁了些。
整整有大半個月沒有見到小侯爺?shù)恼勾仍谀程煸缟暇鸵姷搅酥淮┲7男『顮敗?
“小御廚,你給爺做頓午膳吧。廚房里的材料你隨便用。”小侯爺端著展慈小屋茶杯里的涼茶牛飲一口道。他最近一直打趣展慈,叫他“小御廚”。
展慈眼睛一亮,他真的喜歡做飯,更想給小侯爺做。
看著桌面上琳瑯滿目的菜肴,小侯爺哭笑不得地撫了撫額,“忘了說了,不是考校你,就是想單純的吃頓飯……得,也挺好的,坐下一起吃吧。”
小侯爺隨口一說,展慈自然不敢,囁喏半天,眨著亮晶晶的眼睛對小侯爺說:“讓我服侍您吃吧”
小侯爺并沒有堅持,點點頭。
展慈見過小侯爺身邊的太監(jiān)服侍他吃飯,他站在旁邊將之前看到的樣子學了個十成十,一頓飯竟是把侯爺喂得飽飽的。
小侯爺摸著肚子喝著解膩的茶湯,突然說了句:“早知道你做飯這么合爺口味,爺就不把你送宮里了。”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展慈差點捏碎了手里的骨瓷小勺。他在小侯爺看不見的角落,目光里燃起希望的點點星光。
是啊……要是不進宮,一輩子給小侯爺做飯就好了。
展慈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竟然有這么直白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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