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黛山與落霞交相輝映,一行大雁從天際飛來,身后是半掩在群山之后的澄黃圓日。薄薄霧靄自云中漫開,像是鮫人織成的輕紗一般朦朧飄逸。高大鼓樓上的古鐘如往常一般敲了整八下,清脆古拙的鐘聲響徹丹垣城的每個大街小巷。
太子府內倒是比起尋常的王侯將相府邸冷清了不少,來往下人步履匆匆,忙著準備主人家的晚膳。犬吠之聲從小巷深處傳來,混著賣貨郎的梆子聲,總算是讓這座冷清的府邸多了幾分煙火氣。
畢疏推著楚湛從沁蘭院往前廳走去,路過一道花廊。而從那道花廊偏頭望去,恰能瞧清府門前的情況。
楚湛一只手搭在輪椅的扶手上,支著手看向花廊兩旁的黃色鑲邊淡粉藤本月季,眼神卻往府門處漫不經心地瞟去。棕紅的兩扇大門大敞,身穿銀色甲胄的侍衛(wèi)分列兩側,腰間各自配著一把長劍,恭恭敬敬地筆直站立著,不敢有絲毫松懈。他沒瞧見自己所想瞧見的人。
他今日待在府中半日,澆過花,批過奏章,在書房待著看了一個時辰的書,按理說該是過得十分充實的,可心里頭卻不得安寧,腦子里總時不時浮現(xiàn)出顧如霜那張臉。
對于此種莫名其妙的情緒,太子殿下將其歸之為只要一日不欺負顧如霜他便覺得渾身不舒坦。
楚湛正過臉,不再偏頭看向那空蕩蕩的門前,微微闔上眼。他曾經發(fā)誓,若是有朝一日他能再次遇上顧如霜,定要將自己所受的切膚之痛加之十倍贈還與她。可是如今顧如霜每日在他眼皮子底下活蹦亂跳的,他心中卻再也沒了那般滔天的恨意了。
他以為自己會忍不住殺了顧如霜,可是當他那日掐住她的下頜時,望過那雙眼中氤氳的水霧,透過了那雙黝黑濃墨般的眸子,又看到了那樣神情兇煞,眼神刺寒陰冷的自己。
那一瞬間,他心中是有些慌亂的。他成為太子很多年了,不做“謝云景”也很多年了。他從顧如霜的眼中,看到了作為太子的自己,卻再也看不到那個叫“謝云景”的少年了。
世人誰不愿衣食無憂,他也曾為了兩個碎銀兩而熬夜作畫,早起出攤。可如今他站在了世人之上的位置,卻想念極了當年作為“謝云景”的自己。想念寡母只有在除夕夜才會做的那碗蓮藕排骨湯,想念家中那棵高十余丈的大楊柳,想念那只蜷縮在柳蔭下乘涼的小貓兒。
楚湛右手指腹緊緊得貼著輪椅,不算太長的指甲死死地嵌入漆花扶手,指甲縫中刺入了根根細碎木屑,他倒也不覺得疼,一雙清澈鳳眸略顯滯愣,雙唇微抿帶著蒼白的顏色。
如今所有過往事物如煙火般飛逝,而顧如霜的到來,卻讓他記起了這一樁樁舊事。只有看到她時,他才會想起,哦,原來自己曾叫做謝云景,不是太子儲君,不是鳳凰明珠,而是當年那個活得尚且還算天真無邪的謝云景。
偶爾他回頭一看,會看見在離他很遠很遠的地方,站著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袍的少年正朝著自己招手。少年清朗和煦的聲音隨著東風送入耳畔,他讓他回到他的身旁。可是他只回頭看了一眼,便繼續(xù)轉過頭走著自己的路了。
誰都回不去了,他是如此,顧如霜亦是如此。
楚湛兩人方至前廳,便聽到身后一道急促的男聲響起。他們二人回頭一看,卻是一個在府門守門的侍衛(wèi)。那侍衛(wèi)單膝下跪,銀灰盔甲鏗鏘作響,對著楚湛抱拳道:“殿下,王后派人來府中,說有事稟告。”
楚湛眉峰一蹙,形如小山,心中卻莫名一頓,旋即淡淡道:“讓她進來。”此時已近酉時,可顧如霜這女人卻還沒回來,怕是此事便是與她有關了。王后向來與他沒什么往來,除了在必要場合扮演一個和藹可親的繼母,其他時候不給他下絆子便算謝天謝地了。
身穿墨綠罩紗長袍的女官從院外踱步而來,她看上去約莫三十四五的年紀,頭戴玉冠,腰間墜著一枚鏤花銅球穗子,步姿輕盈卻不失穩(wěn)重,雙目格外明亮靈活,看上去讓整個人都顯得聰明蓬勃了幾分。
楚湛看了她一眼,倒是記得這女官是王后身邊貼身服侍的侍女。
女官走至他的跟前,行了個禮,聲音平穩(wěn)緩和:“殿下,娘娘請您去金云殿一趟。”
楚湛劍眉一蹙,看著這女官,直到把她盯得心頭發(fā)毛了才淡淡開口:“所為何事”
女官似是有些難以啟齒,面上露出猶豫之色,隔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是……是太子妃將三公主推入了蓬萊池中,三公主救上來時人都快沒氣兒了。”其實她這話實在是夸大了不少,畢竟方才她出宮前,還能聽到楚憐在金云殿中氣十足的罵人聲呢,但是王后娘娘吩咐她如此說,她便只能照做。
聽了這話,楚湛的雙眉擰得更緊了,一雙鳳眸倒是未露出半點情緒,只對那女官道:“孤知道了。”
他的語氣實在太過平淡,讓人聽不出任何喜怒,那女官被他盯得心里發(fā)怵,聽了此話立馬福了福身子,道:“那奴婢先在外頭等著您。”
楚湛乜了她一眼,未點頭也未搖頭。
他做出這般反應,女官是站在這兒也不是,走也不是,氣氛一下子僵硬了起來。</p>
其實楚湛倒也不是在為難這女官,他只是在思考自己到底要不要入宮將顧如霜給領回來。依著王后的性子,若是顧如霜真將楚憐推下了水,恐怕早已到父王跟前去哭訴一番了,那么來府中通知他的人也不會是王后身邊的人,而該是父王身邊的內官。這么一來,正可以說明此事只有王后知曉,畢竟是后宮之事,父王也不便出面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