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翻過一頁紙,淡聲道:“怎么?吃完了?”算算時候,姑娘胃口小,兩天工夫也該差不多了。
可德祿一臉為難,他說不是,“嚶姑娘她沒吃萬歲爺賞的鴨子。”
皇帝指尖微一頓,沒有說話,緩緩抬起了眼。
德祿心頭突地一蹦,萬歲爺的不悅絕不會做在臉上,但當他專注于某一件事或消息時,那么一切就要仔細了。
“回主子,”德祿訕笑著說,“嚶姑娘把主子爺賞的鴨子供起來了,每天拈香叩拜,嘴里還念念有詞,說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您瞧,這姑娘腦子可太好使了,奴才本以為她就是哭著也得吃完主子的賞賚,沒曾想她琢磨了這么個轍……”
德祿的話里帶了點贊許的味道,本來就是,腦子不靈便,或是脾氣剛直的人,要不就是想不著這個迂回的法子,要不就是不屑于刁難,隨意處置了所謂的賞賜。像她這樣既能求全,又愿意下氣兒的,真別說,倒像天生就該是這宮里的。德祿在御前伺候好些年了,上至皇后下至辛者庫奴婢,都打他眼前過,還從未見過這樣能屈能伸的主兒。他不敢評斷好與不好,但與先皇后相比,當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立世手段。
皇帝面無表情坐在御座上,該怎么處置這種油滑入骨的人,真叫他有些困頓。不愧是納辛的閨女,納辛在軍機處和稀泥的名聲人盡皆知,如今后宮又來了個深得真?zhèn)鞯模瑢硭麄兏概粌纫煌猓@江山社稷怕要竄了味兒,改叫糊涂王朝了。
他起身在室內踱步,一時居然有種棋逢對手的感覺。把鴨子供起來,算是做到了感恩戴德,回頭鴨子放壞了,他也不能不依不饒硬逼著她吃。萬一吃出個三長兩短來,她就有了求老佛爺放她出宮的借口……為了能走出這片禁城,真算費盡了心機。
皇帝自然不能讓她得逞,因此德祿問是否應當申斥她,喝令她把恩賞拆骨吃了,皇帝終是搖了搖頭,“罷了,畢竟是太皇太后看重的人,就算使了點子小聰明,朕也要瞧著太皇太后的金面不和她計較。”
德祿最明白主子的脾氣,皇帝向來有長性,做什么都不急于一時,所以這回的事來日方長,興許幾年以后就報了一箭之仇,也未可知。
果然皇帝最后的那一哂,叫德祿的心又悠了下。萬歲爺不待見誰,那種情緒會一直延伸到骨頭縫里去,就算熬上十年八年,成見也根深蒂固不容翻轉。像當初的孝慧皇后,在自己寢宮里出言不遜,很快消息便傳到了萬歲爺耳朵里。原本彼此間就隔著鴻溝,這么一來可不褶子了么,萬歲爺倒沒把她打入冷宮,也沒短她吃喝用度,只是就此不聞不問,直到孝慧皇后賓天。
如今又來一位,這位和孝慧皇后大不一樣,德祿作為忠心耿耿的奴才,自然盼著主子與新皇后能順遂,畢竟這后宮之中只有皇后是可常伴主子爺的。依德祿的想頭,繼皇后就算和大行皇后再要好,總不能學大行皇后似的整天和丈夫過不去。因此萬歲爺這頭若能和軟些,好事就沒有不成的。
皇帝呢,每天政務巨萬,沒有心思去惦記一個看不順眼的人,當然也不會惦記自己賞的鴨子,在她那里遭受了怎樣的待遇。他在南書房忙到申末,才起身往軍機處去。軍機大臣和章京都是輪班替換的,朝議后日常的陳條送到軍機值房,忙起來忙得腳不沾地,閑起來也閑得發(fā)慌。像這兩天連著下雨,進京的筆帖式耽誤了行程,桌上文書該辦的辦了,該發(fā)放的也發(fā)放了,于是幾個人聚在一起喝喝茶,膳房按時送些果子進去,供軍機們消遣。
三位輔政大臣里頭,多增年邁,早就在家休養(yǎng)了,剩下的薛尚章和納辛輪著領班軍機處。今兒正好是納辛的班,皇帝原也有閑暇,便進了軍機值房,來瞧瞧這位官場積年的處世之道。
天色將近黃昏,屋子里愈發(fā)的暗。案上點了幾盞蠟燭,納辛正和幾個章京說起孝慧皇后陵地的營建,“前兒內務府又去瞧了一回,寶頂和墓道都修得了,只是山里連著下雨,底下又進了水。沒法子,從武備院氈庫里調了好些氈子過去,氈子能吸水,這么的把墓道弄干了……”正說著,忽然見門上人影移過來,抬眼一瞧是皇帝,忙起身打千兒,“萬歲爺來了。”
在場的人都掃袖迎駕,皇帝抬了抬手叫免,橫豎正說到大行皇后的奉安事宜,便問四月初二的永安大典是否都預備妥當了。
先皇后落葬,國喪便算真正過去了。納公爺家小姐被太皇太后接進宮的事兒人盡皆知,待大喪一過,想必就要冊立繼后了吧!
章京們都識趣兒,悄悄退后了些,請納公爺回皇帝的問話。納公爺說:“臣先前和禮部商議了各項流程,上到奉安儀注,下到車馬隨行,都已經籌備完畢了,請主子放心。”
皇帝點了點頭,“大行皇后這樣的年華便走了,朕心里實不落忍。永安大典不能出任何差錯,果勇公傷心過度,斷不能再叫他操心了,一切便有賴你,替朕周全吧。”
這么聽來皇帝真是位重情重義的人主,納辛因為自己的閨女也在宮里,很快便要接替后位,見皇帝對先皇后并非那么絕情,總算也略感安慰。嚶鳴走了有陣子了,和家里徹底斷了聯系,他雖然常在宮內行走,且軍機值房離慈寧宮也不過百丈距離,但隔著一道門檻也如隔著天塹,他心里惦念,抓耳撓腮無法得到女兒的消息。
輾轉打聽是聽不著真話的,無非說很好,宮里主子們都優(yōu)待著,嚶鳴到底受不受待見,還是得看皇帝的反應。納辛斟酌了良久,朝上覷了眼,硬起頭皮說:“奴才問句題外的話,還請主子見諒。我們家那個閨女……她自小糊涂,蒙太皇太后不棄留在身邊,也不知她伺候得怎么樣。奴才一家子整日為她憂心忡忡,唯恐她不懂事兒,惹主子生氣。倘或她要是犯了什么錯,萬請主子瞧著奴才家歷代忠心的份兒上,從輕發(fā)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