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只一笑,“你是我請進宮的客,不是秀秀里選上來侍奉主子的丫頭,沒有叫客站著的道理。”
嚶鳴很猶豫,太皇太后的話不能違抗,可和皇帝同桌,她沒這個膽兒也不情愿,最后還是皇帝發(fā)了話:“既然太皇太后讓你坐,那你就坐下吧。”
還能怎么的呢,趕緊謝恩吧。她蹲安道是,鵲印搬了杌子來,她小心翼翼在一旁坐了下來。
太皇太后愛吃酒打酥酪,把新鮮的杏仁杵成汁子,加上羊奶和米酒調(diào)勻,上鍋隔水蒸煮,蒸出來的酥酪凝脂似的,再灑上桂花和干果,那是她們老家獨有的吃法。
“嘗嘗吧,”太皇太后笑著對嚶鳴說,“咱們察哈爾部逢著喜宴才能吃上這個酥酪,也是我好這口,壽膳房里常年都預(yù)備著。鄂奇里氏是烏梁海老姓兒,吃口和我們不一樣,你試試,看看能不能吃得慣。”
嚶鳴捧著碗謝恩,“雖是打烏梁海來的,可從龍入關(guān)多年,家里的吃口也和外頭一樣了。”說著拿銀匙舀了一勺,一手掩唇,品了品笑道,“這味兒妙得很,加了酒卻一點不沖,爽口得很。往后我在老佛爺這兒可長見識了,怪道我額涅說我口福好,上哪兒都落不下吃的。”
她是討太皇太后的好,說得老太太高興了,皇帝卻未必待見。太皇太后說:“你是沒嘗過御膳房的東西,那兒的掛爐局做出來的八寶鴨子才叫好,不信你問問皇帝。”
讓她問皇帝,她自然不敢去問,皇帝卻不好不接太皇太后的話,便應(yīng)了個是,“皇祖母喜歡,這會兒就命人送過來。”
太皇太后搖頭,“我吃得多了,倒也不稀奇,就是說給嚶鳴聽聽罷了。現(xiàn)烤的鴨子要現(xiàn)吃才好,回頭等嚶鳴過去了,賞她一只嘗嘗也就是了。”
皇帝道是,輕飄飄看了對面的人一眼,仿佛在看一只行走的食盒。
話題何以圍繞吃展開了呢,嚶鳴也不太明白,大概是因為氣氛過于沉悶,太皇太后想盡法子周全,無奈皇帝和她都三心二意,到最后便只好聽戲了。
國喪期間不奏樂,小生情真意切地清唱著:“沉思年少浪跡,笛里關(guān)山,柳下坊陌,墜紅無信息。而如今,飄零久,醉臥酒壚何意。”嚶鳴其實不愛聽戲,因為聽不懂,也不明白,這咿咿呀呀的一個字能撇出去十萬八千里,究竟有什么意思。可太皇太后愛聽,她就得裝得也很欣賞,端端正正坐著,一本正經(jīng)斟酌唱腔。太皇太后叫好的時候笑著表示贊同,順勢再往外一瞥——太陽怎么還沒下山,這一天過起來真是漫長。
她的裝模作樣,皇帝看在眼里,對她的印象實在談不上好。雖然這南曲確實熬人,但既然是太皇太后的心意,就該感恩戴德。他挑剔她,因為她領(lǐng)情領(lǐng)得不夠徹底,裝樣也裝得不夠投入。還有不知她老往他這里看什么,之前分明一臉敷衍,現(xiàn)在又是唱的哪出?
這時前殿通傳,說太后和貴太妃到了,嚶鳴忙起身相迎。太后不善言辭,見嚶鳴給她行禮,含笑抬手說“伊立”。貴太妃顯得更熱絡(luò)些,虛扶了一把道:“昨兒老佛爺還念著你,后來聽說你愿意進宮伺候,可真慰了老佛爺?shù)男牧恕V皇悄氵@一來,家里定然舍不得吧?”
嚶鳴笑著說不能夠,“能伺候老佛爺是奴才一門幾輩子修來的造化,臨走家里再三叮囑,叫千萬仔細再仔細。奴才是粗蠢之人,做事也不夠熨帖,幸蒙老佛爺不棄,讓我留下來學本事,長見識。”
她說話不卑不亢,也很有章法,敏貴太妃其實對她入宮頗有微詞,原還想多呲打兩句,奈何太后已經(jīng)坐下了。貴太妃沒法兒,只得中途截斷了話頭子,隨太后一道入座。
這下人多了,終于不必像剛才那樣拘謹困頓了。嚶鳴早前在父母手底下,連去海家做客都有嫡母護佑著,她可算是躲在羽翼之下,沒有自己經(jīng)歷過風浪。現(xiàn)在呢,一夕間仿佛一切遮擋都撤走了,讓她一個人孤零零站在曠野里。所面對的人和事,幾乎沒有一樣是真正向著她的,難免感到孤立和落寞。
好在有太后和貴太妃陪太皇太后說話,她們聊戲聊角兒,暫時能忘了她。對面的皇帝似乎也有點走神,擰著眉,不知在思量什么。
太皇太后覺得難有這樣的機會,皇帝得閑陪著一道用膳,于是酒膳連著晚膳,一塊兒上了。她們閑聊,小戲兒吟唱,這一唱就唱到了亥時牌。
夜深了,皇帝該起身告退了,太皇太后似乎還沉浸在敏貴太妃聽來的宮外趣聞里,吩咐皇帝仔細圣躬,又對嚶鳴道:“我懶動,你替我送送你們主子。夜里有些涼,別忘了添衣再走。”
嚶鳴道是,硬著頭皮接過米嬤嬤捧來的緞地團龍斗篷,暗道老太太為了撮合,真是煞費苦心。可她從未伺候過男人穿戴,這斗篷交到她手里,實在太難為她了。她左右瞧瞧,盼著有御前的人來搭把手,可惜沒有。檐下燈籠灑落一地水色,所有人都垂手而立,如泥塑木雕一般。她又向上覷了覷,希望皇帝嫌她蠢,能接過斗篷自己披上。
誰知這一瞥,和皇帝的視線撞了個正著。這位天下之主睥睨著她,濃睫下一線天光里,透出了無限的不屑和冷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