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知柔和師兄并排跪在山堂階下。山中春寒未消,青石板的涼意透過袍衫滲進(jìn)膝蓋,跪久了著實不好受。
阿鉉白了師弟一眼“本來師父單罰我一人,要你自作聰明替我求什么情!這下可好,連你也躲不掉,傻不傻!”
藺知柔沖他一笑,露出對梨渦“不妨事,我與師兄作個伴,你一個人跪著多無趣。”
阿鉉“哼”了一聲,伸出食指蹭蹭微翹的鼻尖“胡說,我一個人跪著好好的,你在這兒我還嫌煩人呢。”
心里卻是有些受用的。本來師父單罰他一個他還有些不忿,可小師弟真陪他一起領(lǐng)罰,他又于心不忍了。
方才一致對外,兩人經(jīng)歷了風(fēng)雨,建立了革命友誼,眼下一起受罰,這友誼就跟夯過一般,越發(fā)牢固了。
“師父平日里頂溫和的,犯了錯不過是罰我抄幾篇書,你別怕他。”阿鉉生怕小師弟誤會師父,忙不迭地替他解釋。
“嗯。”藺知柔點點頭。
“姓朱的那些諢話一句都不是真的,你可千萬別信。”
藺知柔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師兄放心,我不信的。”
“其實”阿鉉湊近了點,輕聲說道,“師父是和本家有些齟齬不過那都是陳年舊事了,不是外頭傳的那樣。”
藺知柔也覺納悶,以柳云卿的才名,為何以弱冠之齡避世隱居,本朝不乏有隱逸之志的官員,但大多是為官數(shù)年后致仕,退居田園,也有在京都郊外山野中置下園宅,半朝半隱。
像柳云卿這樣的年紀(jì),正該是躊躇滿志的時候,隱居山中多半是有內(nèi)情的。
她有些好奇,但阿鉉顯然不想多說,她也不便多問。
天光漸暗,白稚川手把酒杯,透過門口的水簾向外望去,只見暮色中兩個孩子直直跪著,不禁欲言又止。
“稚川兄有話不妨直說。”柳云卿道。
白稚川嘆了一口氣“少年人氣盛,算不得什么大錯,你我也是打那時過來的。想當(dāng)年,你比他倆還”
柳云卿抬眼注目,白稚川自覺失言,舉起酒杯,將后半句話與酒液一起咽了下去。
“說到底他們也是為了維護(hù)你。”白稚川忍不住接著道。
柳云卿輕笑了一聲,聽起來卻仿佛嘆息“正因如此才要罰。”
白稚川揚(yáng)眉“為何?”
“此二子皆非池中物,將來入朝,這般流言蜚語只會多不會少,若是再如今日這般意氣用事,那我這個師父便成了他們的負(fù)累。”
白稚川望著檐下水注如淚,心里很不是滋味,沉默良久,終究無言,只是舉了舉手中酒杯。
師兄弟二人跪到天色擦黑,柳云卿才自屋內(nèi)走出“時辰到了,起來罷,下回別再犯了。”
兩人應(yīng)是。藺知柔想站起身,一動才發(fā)現(xiàn)兩條腿已經(jīng)跪得失去了知覺,人一歪便往下倒去,阿鉉忙伸手扶住她,兩人相互扶持著,好容易才站住,膝蓋仍舊不住打顫。
柳云卿只是站在檐下,隔著水簾望著兩個徒弟,臉上神色莫辨。
沉默有時,他對大弟子道“天色已晚,你先帶七郎去西院安置。”
兩人向師父行了禮,阿鉉對師弟道“走吧,我?guī)闳ノ髟骸=裢硐茸∠拢魅战辛律街棉k些什物,將你的屋子收拾出來。”
阿鉉去堂內(nèi)取了燈提在手上,師兄弟兩人一瘸一拐地往西院去。
一路上,阿鉉向師弟介紹蔣山別墅的情況“這里奴仆不多,柳伯是柳家的老人,采買之類的事務(wù)都是他管著。此外還有兩個伙夫、兩個雜役、一個車夫,都是本地的山民,是我們到了江寧之后和雇的。”
和雇便是古代的合同工,并非賤籍,而是為了生計出賣勞力的良民。
“咱們這里的規(guī)矩,日常瑣事不得假手于人,不過你年紀(jì)小,師父怕你初來乍到住不慣,準(zhǔn)你帶個下人來,我就沒這福氣了。”阿鉉羨慕道。
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到了西院,這是個毗鄰山堂的小客院,與柳云卿的住處隔著一小片竹林。
天已黑了,皎潔的月光傾泄在屋瓦上,庭院中,將凌亂的竹影映在粉壁上。
阿鉉在房門前站定,叫藺知柔提燈照著,從懷里摸出鑰匙,打開鎖,接過燈,推門走進(jìn)屋內(nèi)。
他找出半截蠟燭,從油燈上取火。
“這院子本是為白先生預(yù)備的,”阿鉉一邊將案上的油燈點燃,一邊道,“前日已灑掃干凈,衾被也是新辦的。”
“我住了白先生的院子,他怎么辦?”藺知柔問。
“師父院子里另有床榻,”阿鉉道,“他們數(shù)年未見,多半要秉燭夜話、對酌聯(lián)句到天明。”
“他們交情真好。”
“白先生與師父相識多年,”阿鉉用鐵簽子挑了挑燈芯,“我久仰其名,今日也是第一回見到他。哦,你還不知道,我跟隨師父也才兩年。”
阿鉉點了燈,四下里查看了一番,便道“一會兒雜役會送熱水來,缺什么你便吩咐他取。廁房在屋后松林里,得走一小段路,你多加小心。”
“有勞師兄了。”藺知柔感激道。
“與我客套什么,”阿鉉哼了聲,轉(zhuǎn)過頭,“往后少給我惹麻煩就是了。行了,師兄也要回屋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