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說:“我知道你們兄妹倆擔(dān)心二姐,怕她所嫁非人。我先前已經(jīng)見過那謝三公子一面,那真的是一位才貌雙全的青年,也并無惡習(xí),配你們二姐綽綽有余。”
采薇想起早前文茵的話,道:“可我聽說他很風(fēng)流,曾經(jīng)是八大胡同的常客,還曾和一位前清小王爺搶女人,開槍將人打成重傷。”
江鶴年不以為然:“男子有幾個不風(fēng)流的?敢和小王爺搶女人,那說明有血性,不是個孬種。”
采薇知道他說不通,便將目光轉(zhuǎn)向一旁的江太太,道:“媽媽,你就舍得將二姐嫁給這樣的人家?”
江太太四十多歲的年紀(jì),一張玉盤般的臉,生得很是富態(tài),此時她坐在榻上,上身穿一件紫色鑲金邊的寬袖褂子,褲腳下的三寸金蓮,垂落在空中。
江太太溫和地笑:“你父親說得對,男人哪有不風(fēng)流的?只要他敬重體恤妻子,就足夠了。謝家如今是上海的主人,文茵能嫁給這樣的家庭,是她的體面和福氣。難不成她還想嫁給窮學(xué)生過日子?”
江太太是蘇州綢緞商人的大家閨秀,識過字,讀過書,只不過讀得都是《女訓(xùn)》《女戒》之類的文章,所接受的教育,無非就是如何成為一個賢妻良母好太太。所以她以夫?yàn)樘欤患挡欢剩瑢τ趶奈吹玫秸煞蛘媲閷?shí)意的愛這件事,也毫不在意,并對丈夫心愛女人的一雙兒女視如己出,以體現(xiàn)自己作為正妻的大度。只要丈夫敬重她體恤她,在家中維護(hù)她作為正妻嫡母的體面,她就覺得自己是一個幸福且成功的太太。
對于丈夫要將親生女兒嫁給謝家三公子,她是打心眼里樂見其成,畢竟對于江家來說,這門親事,絕對是高攀了。
她甚至不明白,文茵為何如此反對這件事。女子嫁人,兩千年來不都是這樣么?門當(dāng)戶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自己在嫁入江家之前,也只和江鶴年遠(yuǎn)遠(yuǎn)見過兩回,一句話都沒說過。至于女兒心心念的留學(xué),她更是費(fèi)解,一個女孩子最終是要嫁人生兒育女,讀那么多書也倒罷了,還漂洋過海去洋人的國家,這簡直是瘋狂?往常因?yàn)檎煞蛑С郑龥]說過反對,如今卻是松了口氣。
江鶴年附和太太的話:“可不是么?文茵那孩子我還不清楚?就嘴巴嚷嚷得厲害,要真叫她去過苦日子,是一百個不愿意的。”
青竹憤憤道:“可現(xiàn)在都民國了,自由戀愛都已經(jīng)興起,你逼迫姐姐一個受過新式教育的女子,去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丘八,這是一個自詡開明的父親,做出的事么?”
江鶴年把煙嘴從口中拿開,朝兒子啐了一聲,道:“謝家是正兒八經(jīng)的簪纓世家,往上幾代都是做官的。謝三公子若是丘八,你這個江家四少爺,那就是個正兒八經(jīng)上海灘小癟三。”
采薇和江太太都被這話逗笑,采薇說:“四哥說得沒錯,二姐和那位謝三公子都不認(rèn)識,按著姐姐的性格,肯定是不愿意的。”
江鶴年道:“所以下個月禮查飯店的謝家宴會,讓文茵和謝三公子先認(rèn)識認(rèn)識。正因?yàn)楝F(xiàn)在已經(jīng)是民國,這婚事才沒先定下,要是退回幾十年前,男女洞房第一次見面也是常事。”
說著抻了抻腰桿,采薇趕緊上前,捏起拳頭,在父親后背輕輕捶了捶,順勢道:“爸爸,那要是二姐見過那位謝三公子,也不喜歡不想嫁呢?”
江鶴年被愛女捶得舒坦,閉著眼睛慵懶道:“這事兒可由不得她。”說著,想起什么忙似的,睇她一眼,“你可別學(xué)你四哥幫她胡鬧,若是再讓她離家出走一回,我饒不了你們。”
這軟綿綿的語氣,自然是沒有威懾力的,采薇也并不反對,只輕輕笑了笑道:“不會的,爸爸。”
江鶴年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伸手拍拍女兒的手臂,道:“小五,你不用擔(dān)心,爸爸日后肯定會幫你尋一個你自己中意的如意郎君,就算家境貧寒一點(diǎn)也沒關(guān)系,爸爸給你準(zhǔn)備了豐厚的嫁妝,讓你一輩子衣食無憂。”
被這樣偏愛著,采薇本該高興的,卻實(shí)在是高興不起來。她望了眼對面的江太太,丈夫這番話,顯然并沒有讓她有任何為自己女兒不平的情緒起伏,她仍舊是溫婉平靜的,仿佛丈夫的話就是真理。
采薇心想,在這個還有丫鬟羨慕江太太三寸金蓮的時代,喜愛登山和騎馬,熱忱追求著人生理想的文茵,多么難得。這樣的女孩子不應(yīng)該成為家族的犧牲品。
她決定幫她一把。
在阿芙蓉作用下的江鶴年,開始昏昏欲睡。他還不知道,自己最疼愛的小女兒,已經(jīng)變得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