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儼與賀淵雙雙愕然地望著她。
“我瞎猜的,”趙蕎不以為意地挑眉笑,“若猜得不對,當(dāng)我沒說。”
雖然趙蕎完全不知前因后果,但她猜對了。
夏儼此次進京,除了為赴帝君壽宴外,另有三個私人目的一是想碰運氣看能不能見到某位數(shù)年前曾在原州鄴城有一面之緣的故友;二是向趙蕎討教,如何才能辦一份不虧損的雜報。
第三,則是為自己多年前某次不經(jīng)意的言行傷人,向當(dāng)初那個被當(dāng)眾傷及自尊的小少年做出歉意彌補。
武德元年春,夏儼隨母進京參與武德帝登基大典后,在京中又逗留了月余。
期間恰逢武德帝的妹妹,長慶公主趙宜安在府中擺春日宴。
當(dāng)時長慶公主向許多勛貴世家都下了請?zhí)邭q的夏儼自也隨母親赴宴。
正宴后各尋玩樂時,年輕后生們自是湊做了堆。
彼時大戰(zhàn)初定,他們中有的出自前朝名門后裔,也有出自新崛起的功勛新貴之家,彼此間并不太熟悉,許多人算是初次相見。
玩的是“賭香挖花”,前朝貴胄之家常見的助興游戲。
每人擇一種香草,兩兩捉對以單株香草的重量定勝負(fù),所持香草輕者認(rèn)負(fù),以“挖花調(diào)”現(xiàn)作吟唱“挖花詞”。
其中有位十四五歲的少年人是臨時被人拉來湊局的,不知為何對這簡單的游戲也顯笨拙生疏,屢屢弄錯規(guī)則或曲調(diào),鬧得大家也跟著一起手忙腳亂。
彼時的夏儼尚余幾分年少輕狂,毫不克制地第一個捧腹笑出聲,由此引發(fā)了哄堂大笑。
那少年在眾人的嘲笑中憋紅了臉,一遍遍小聲問,所以,到底該怎么玩
沒有人認(rèn)真回答他的請教,只顧著笑。包括夏儼。
后來夏儼才知,那位少年雖也是前朝名門后裔,但他非但不懂得“賭香挖花”這種吃飽了撐的才能玩的游戲,也不懂得大多嬌養(yǎng)的世家子們習(xí)以為常的繁縟講究。
不是他天生木訥笨拙,而是因為他出生時正逢前朝亡國,他的家族又因故蒙難凋零,他幼時許多年里一直隨家人在戰(zhàn)火中輾轉(zhuǎn)逃命,哪有機會消遣與講究。
對長在路途與山林的少年來說,沒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他的笨拙不會玩樂與不識繁縟虛禮,有什么好值得嘲笑的
回到上陽邑后,夏儼為此很是自責(zé)了一段時日。但到底年歲輕,想寫信向那少年致歉卻總也抹不開面子,拖久之后,這事便漸漸被他淡忘了。
直到昭寧元年春,他獨身游歷至原州鄴城,在酒肆中遇見一群趁著換防休整稍作玩樂的戍邊將士。
“我好交友,便過去搭桌與他們一同飲酒玩樂。玩的是他們軍中常見的手球戰(zhàn)陣,”夏儼酒至半酣,帶著自嘲笑意的雙眸有些迷離,“那對他們是一種很簡單的游戲,可我初次見識,一時沒能悟透個中規(guī)則。”
如此當(dāng)然屢屢出錯,加之?dāng)≌吡P烈酒,飲多后手腦俱慢,更是笨拙到令人發(fā)嚎狂笑。
那時他忽然想起當(dāng)年那個狼狽無措站在嘲笑聲中的少年。
總算明白當(dāng)初那個少年難堪地漲紅著臉,在嘲笑聲中一遍遍執(zhí)拗追問“所以,到底該怎么玩”,沒有拂袖而去讓大家下不來臺,是怎樣的勇氣與善意。
“我比他運氣好,”夏儼心事沉沉地笑望賀淵一眼,“當(dāng)我問出了到底該怎么玩時,有位小將軍耐心地為我做了一遍演示講解。”
這讓他明白了,當(dāng)年的那個只顧傲慢大笑的夏儼,有多面目可憎。
年少輕狂時不懂得關(guān)切他人感受,沒有耐心細致去體察他人說不出口的苦楚與不易,只會洋洋得意于“我會,你不會”,卻始終沒有耐下性子告訴別人該怎么做才是正確。
到底誰更可笑 ,一目了然。
“當(dāng)時那位小將軍問我,你后來向人道歉了嗎我才想起,那句道歉我已欠了很多年。”
而當(dāng)初那個被嘲笑的狼狽少年,早已在時光的砥礪下,在驚人的自律上進中成就一身卓然風(fēng)采,蛻變?yōu)楸蝗私豢诜Q贊的世家子范本楷模。
姍姍來遲的歉意之詞,在他面前大概只會顯得輕飄飄。
所以夏儼用了更大的誠意。
他知那人正為某件差事而夙興夜寐、身心俱疲,而他自己正好是可以幫助破局的一個契機。所以他以身涉險去做了餌。
“不管對方領(lǐng)不領(lǐng)情,我心中總算沒那么歉疚了。”夏儼執(zhí)盞遙對賀淵,釋然輕笑。
所謂長大,便是學(xué)會面對從前那個淺薄狂妄的自己。將這份歉禮無聲奉上后,他終于可以問心無愧地成為一個更好的夏儼。
趙蕎若有所悟地眨了眨眼,咬著筷子尖扭頭笑覷賀淵。
賀淵面色沉沉,不情不愿地執(zhí)盞回應(yīng)夏儼的善意,卻極少見地對人口出了惡言“指甲蓋大點的破事你也能記這么多年,怕不是腦子有坑。”
多半還是吃太飽,撐的。嘖。
讓隨夏儼來的侍者護送他回住處后,趙蕎與賀淵沒有立刻離開饌玉樓,而是在二樓雅閣的欄桿前并肩而立,迎風(fēng)散著一身酒氣。
趙蕎站沒站相地以肘撐在欄桿上,斜身托腮望著賀淵“誒,大兄弟,問你個事。”
“誰是你大兄弟”賀淵沒好氣地笑著回眸凝向她。
“兇什么兇再兇燉了你,”趙蕎哼笑一聲,淡垂眼簾,“我問你啊,你們那內(nèi)衛(wèi)右統(tǒng)領(lǐng)孟翱是不是快要回京了歲行舟到底有沒有找到前哨營那些人他們是不是都活著”
趙蕎向來都很聰明的。
先前夏儼說,內(nèi)衛(wèi)選派賀淵帶人前往雁鳴山受訓(xùn),她幾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若不是孟翱即將回京,林秋霞不可能做出這個決定。
否則接下來半年賀淵不能常在京中處理事務(wù),林秋霞一個人忙不過來的。
說來內(nèi)衛(wèi)右統(tǒng)領(lǐng)孟翱護送歲行舟出京已快兩月,按腳程算,是該到東境了。
歲行舟到底有沒有將前哨營那些人活生生救出來,京中一點風(fēng)聲都無,上次趙蕎去面圣時昭寧帝也半字未提,仿佛無事發(fā)生。
賀淵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含義不明地“嗯”了一聲。
“嗯嗯啊啊什么意思”趙蕎急了,沖過去揪住賀淵衣襟,“到底找到?jīng)]找到人活著沒啊”
賀淵圈住她的腰肢,安撫似地輕拍她的后背,低聲在她耳畔道“活著。但陛下的意思是,此事對外不能張揚,今后所有知情者都別再提。”
前哨營是在北境的崔巍山中遭遇雪崩,醒來卻是在東境某個早已荒蕪廢棄、不為人知的古礦道里,這事連歲行舟自己都不能全然解釋清楚,天知道傳出去會在普通百姓中造成何種影響。
“至于歲行舟所說的那些事是真是假,他隱瞞前哨營遇難的消息并私自行希夷巫術(shù)的過錯,都不會再被追究。所以,你也不必再背著這重負(fù),”賀淵輕聲又道,“但朝廷對歲行舟另有安排,他不會再出現(xiàn)在京中,會直接去松原與沐霽昀匯合,做他該做的事。從今往后,你得忘記這茬,在誰面前也別提,明白嗎”
這事在京中,以及除松原郡之外的所有地方,都不宜有太大風(fēng)聲。
至于松原人,他們本就世代篤信“希夷神巫”,歲行舟只需帶著前哨營那些人在松原出現(xiàn),什么都不必解釋就足夠完成使命。
畢竟前哨營的人在松原戍邊三年,松原城內(nèi)認(rèn)識他們的人多了去了,只要他們見到歲行舟帶著這些傳聞已在雪崩中遇難的人出現(xiàn),口口相傳下,歲行舟“神巫后裔”的身份就能坐實。
邱黃兩家在松原的威望與號召力本就崛起于“希夷神巫族”被吐谷契滅族后。
說難聽些,對松原人來說,對邱黃兩家的追隨,是因“神巫族”已無人,松原人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將邱黃兩家做為替代的信仰寄托。
如今歲行舟帶著前哨營的人回去,以此“神跡”坐實神巫族后裔身份,那就沒邱黃兩家什么事了,松原之亂即可徹底平定。
前哨營的人活著,松原危局可解,對昭寧帝及鎬京朝廷來說,有這個結(jié)果就足夠。
別的事,不必再談,以防節(jié)外生枝又起波瀾。
趙蕎明白個中利害,愣愣點頭,好半晌才艱難擠出“兩千個,都活著”
“嗯,除了”賀淵不忍將這句話說完,只是緊緊擁住她,似在予她勇氣與力量。
趙蕎將額角抵在他肩頭,緩緩閉目,遮住眼中濕潤。
她的朋友歲行云,是真的回不來了。
這個結(jié)局,歲行云拿著點兵帖出京那年就提前知會過她了。不該覺得意外的。
“阿蕎,別哭。”賀淵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能像哄小孩兒那樣,一下一下輕拍著她的后背。
“我沒哭。那年她走時就說過,此身許國,死哪兒埋哪兒,”趙蕎在他衣襟前蹭了蹭,“我答應(yīng)過她,假若聽到她陣亡殉國的消息,只烈酒遙祭,絕不會哭哭啼啼給她丟臉。”
“嗯。”
靜靜相擁良久后,趙蕎吸了吸鼻子,抬起臉來“那些人是怎么被找到的之后歲行舟在松原又是如何個活法還有,你能不能幫我給歲行舟去個信,問問他,行云究竟被送去了哪里”
看出她是在強顏歡笑,賀淵心中揪得生疼,有意逗她開懷,便揚起一抹壞笑。
“你的問題和要求太多。若你肯將先前那張穿紅裙的欠條還我,那我才告訴你。”
唔,單層正紅疊山綾,還是“輕、薄、透、亮“的那種,說實話,不太適合他。過分羞恥。
“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你怎不將那張兩次嚶嚶嚶的欠條先還我”她紅著眼,甕聲軟軟,帶著一點點笑。
“因為我有消息可以跟你交換啊,”賀淵挑眉,理直氣壯,“換不換你將那欠條還我,你想知道的事我都告訴你,再幫你給歲行舟寫信。看,這筆生意還是你賺了。”
他不愿她沉湎與不能向人言說的悲痛,所以故意同她笑鬧。她都明白的。
趙蕎抬起下巴,噙著點點淚光的紅眼嗔向他。
賀淵不肯還她“兩次嬌柔婉轉(zhuǎn)嚶嚶嚶”的欠條,她也不肯還“穿正紅單層疊山綾裙子一次”的字據(jù),未免無謂僵持,只能另辟蹊徑了。
“這樣吧,若你肯將孟翱這兩個月從東境傳回來的所有消息偷偷告訴我,再幫我寫信給歲行舟問清楚行云的去向,那等月底到雁鳴山集訓(xùn)時,我就以權(quán)謀私,安排你單獨住在我的官舍隔壁。我這可是吐血讓利了,你走過路過別錯過。”
要說談生意,還是趙大當(dāng)家會談,上來就甩出能給對手造成最大誘惑的“優(yōu)惠讓利”,區(qū)區(qū)趙門賀郎,哪里招架得住
某些不可描述的綺麗畫面掠過腦海,賀淵尾椎骨處猝不及防躥起一股甜軟酥麻,直沖天靈蓋。
他急急閉眼,被火燙似地霎時松開懷抱退遠半步,從耳朵尖紅到脖子根,同時不自知地咽了咽口水。
“成交。”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麒臉、酸酸檸檬x3、27178523、一溪云x10、鑫欣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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