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年同搖頭道“我不同意這個說法,拿小津安二郎來說,低機位是他標志性的鏡頭,他用低機位不是沒有依據,為了營造畫面感而刻意仰拍的,而是東瀛人平常坐在榻榻米上的,他們本身的視角就是如此的,是源自于生活的。
我們中國人不管生活習慣,還是思維方式都跟西方是有區(qū)別的,反映到電影創(chuàng)作上,跟其他家國一定是有區(qū)別的,這就是屬于我們、屬于我們這個民族的東西。我研究中國從默片時代到現在的電影發(fā)現了一個特點,我們的電影、尤其是文人電影特別喜歡用中景,這就是中國傳統(tǒng)繪畫講究平遠帶來的特點。”
許望秋點頭道“這一點我是非常認同的,我們是中國人,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思維,跟西方是有差別的,我們拍出來的東西一定會有自己的特點。我們應該繼承先人優(yōu)秀的東西,但不應該執(zhí)著傳統(tǒng),整天想著在電影中加點祖宗的東西。藝術貴在創(chuàng)新。我覺得相比于繼承傳統(tǒng),我們更應該思考如何往前走,如何開拓新領域。”
林年同繼續(xù)自己的觀點“電影的出現源于繪畫,所以深受繪畫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影響。電影的透視法,構圖理論,畫格高寬比等都來自西方繪畫傳統(tǒng)。與西方繪畫相比,中國傳統(tǒng)繪畫卻有著一套截然不同的藝術表現手段。如果在電影中使用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完全可以解決電影的民族化問題。”
許安華忍不住道“可中國畫追求的是寫意,構圖也不追求透視,而電影的畫面空間是寫實的,這兩者是矛盾的,我覺得中國畫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恐怕很難用在電影創(chuàng)作上。”
林年同反駁道“并非如此。在照相機出現后,西方的寫實主義繪畫開始衰落,因為油畫的寫實性是可以被照相技術取代的,但中國畫是取代不了的。西方油畫受東瀛浮世繪影響,產生了印象派。后來經過立體系、構成主義、蒙特里安諸家的探索,才終將支配西方繪畫空間構造五百多年歷史的透視理論摧毀,追求與東方藝術相似的平遠空間美感意識。西方電影在二戰(zhàn)后也在在進行相應的實踐,安東尼奧尼、戈達爾、特勞布的作品中以透視原則構造電影空間己減至最少,甚至消失。所以,我認為將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用在電影創(chuàng)作中,是有可能的。”
田壯壯覺得林年同的話有道理“中國傳統(tǒng)繪畫講究移步換景,整個畫就是一幅卷軸。中國人觀察方法是移動的過程中將畫一點點看完,永遠找不到一個視點可以把畫全部看到。清明上河圖從城郊一直畫到城市。我覺得長鏡頭理論就有點中國畫的感覺,尤其是那種移動的長鏡頭,當鏡頭緩緩移動的時候,特別像中國畫。”
林年同覺得田壯壯真的跟自己有共同語言,興奮地道“你說得特別對,中國繪畫受道家思想影響很深,道家追求自由,講究逍遙游。道家思想在繪畫中的體現有一個很重要的就是游的觀念,這是一種敘事性繪畫的體現。看山水畫,不能只把它當一幅很直接的景象來看,而是當做敘事繪畫切入,深入畫中細節(jié),一點一點的看過去,慢慢就會有置身其中暢游的感覺。我最近正在寫一本書叫鏡游,什么是鏡游呢簡單講就是,鏡頭是游動的。就拿小城之春來說,電影中有一種間隔的空間結構發(fā)展到另一種間隔的空間結構,仿佛是由一組左右連續(xù)移動的視點構成的長卷”
林年同他們的討論很快吸引列孚、李焯桃等影評人,他們也都參與到了討論中。畢竟探索電影民族化的道路,建立中國電影美學體系,是兩岸三地的電影人現在都在做的事。
只是對于這個問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不過整個討論十分和諧,大家都在講自己的看法,也都認真傾聽別人的想法。
許望秋沒怎么說話,靜靜地聽眾人闡述各自的觀點。
許望秋曾經看過一個節(jié)目,東瀛時裝大師山本耀司到中國做節(jié)目,主持人問山本耀司“你在巴黎時裝周第一次亮相的時候,是不是考慮到,要把東瀛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放到設計當中去。”山本耀司的回答出乎很多人的預料“我去參展的時候,排除了一切東瀛式的東西。如果要用和服做時裝秀,就會感覺自己做了個土特產,會非常不好意思。”
山本耀司的設計排除了一切東瀛式的東西,但有人認為山本耀司的設計是西式的嗎沒有。山本耀司從成名到成為大師,從未想要深入挖掘什么“民族文化的精髓”,從頭至尾,他堅持的都是自己,但大家都認為他的設計非常東瀛,因為他的思想是東瀛的。
相反很多中國設計師喜歡擺弄中國元素,在時裝上繡條龍、繡只仙鶴、繡點花,但給人的感覺就是在西式服裝上點綴了一些中國元素,完全沒有古典中國的神韻。
那個節(jié)目對許望秋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他意識到民族最核心的東西,不是龍鳳,不是水墨,也不是刺繡藝術,而是思想。只要思想是中國的,就算用再多西方技巧,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那也一定是非常中國的。
眾人討論老半天,終于有人注意到許望秋一直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聽大家討論,就道“許導演,你怎么不說話說說你的看法吧,怎么才能建立我們自己的美學體系。”
許望秋見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笑了笑“我還是那句話,我們應該向前看,去開拓電影語言。這么說吧,我們三十年代就出現現實主義電影了,我們的現實主義傳統(tǒng)比意大利新現實主義要早,但由于我們國家落后,沒人關注我們的電影,所以,我們的現實主義電影浪潮,沒有在世界范圍產生影響。二戰(zhàn)之后,意大利掀起了現實主義浪潮,并在世界范圍內產生了影響。現在說到現實主義,就會說意大利,說意大利的現實主義美學影響了世界。我問你們一個問題,假設我們的現實主義浪潮席卷了世界,產生了巨大影響,那現實主義美學系統(tǒng)是不是就是我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