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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鴆又開始做噩夢了。
好不容易緩和了些日子,還未完全從陰翳中走出來,自從那晚見過陸明川之后,又夢見有個人肆意的把自己壓在身下。
呼喊而無人相救,掙扎而無從逃脫,夢中種種交纏情形實在難以言喻。
醒來之后,冷汗涔涔。
阿鴆變得越來越沉默。
他換了一塊廉價的畫板,最普通不過的白色塑料,和那塊隨身不離的椴木畫板相比,一個在地下,一個在天上。
但是他不想要去面對陸明川,如同驚弓之鳥。
他成天成天的待在畫室里,每天宿舍畫室兩點一線,似乎將所有的精氣神都留在了那支畫筆上,精神狀態(tài)讓所有人都擔(dān)心。
“蘇鴆,放輕松一點吧。”舍友勸他。
阿鴆只是搖頭。
他工筆勾勒了一幅潔白的菊花,宜清雅,宜傲然,然而在他的筆下,卻是無端端的蕭瑟與凄涼。
恰如心境。
連他的導(dǎo)師謝渡橋見到了這幅畫,都有些吃驚。
害怕自己的得意弟子繃得太緊,老教授和藹的問道“怎么想到畫得這么的悲苦呢,最近是遇到了什么困難嗎老師多吃了幾年米飯,還是能幫你參謀一下的。”
阿鴆很感謝導(dǎo)師對自己的關(guān)心,可有些事情并不能夠訴諸于口。
他沉默了小會兒,低聲道“我父母的忌日要到了。”
“唉。”謝渡橋恍然明白,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撫慰。
阿鴆把那幅畫裝裱了起來,小心翼翼的裝入了畫筒里。又去了校外的花店,選了一束素白的菊花。
天上飄著濛濛的小雨,鉛灰色的云層遮蔽了日光,說不出的凄清蕭瑟。
阿鴆乘坐公交,去了一處公墓。
四年前,那場空難發(fā)生。
蘇鴆的父母在這場災(zāi)難中永遠(yuǎn)的失去了生命,從此以后,蘇鴆只能夠在這個世界上孤獨的生活。
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找到了伴侶,以為自己獲得了幸福。
然后呢
阿鴆把潔白的菊花放在了墓前,怔怔的看著墓碑上的照片。
相中人含笑,而溫暖的。
卻永遠(yuǎn)也不可能找回來了。
過了許久,許久,久到細(xì)雨將衣衫沾濕一片。
顫抖的聲音在墓前響起。
“爸爸,媽媽,我來看你們了”
“我知道你們一定希望我能夠好好的活在這個世界上,所以我一直想完成你們的心愿”
“本來,我是想要帶一個人來看你們的但是前幾天,出了一點意外。”
“我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情,沒有辦法面對他。或許我可以說謊話,欺騙他可是我做不到。”
呢喃的聲音充滿了痛苦與悲傷。
“做不到”
他也想要當(dāng)成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他也想要遮掩那不久前發(fā)生的一切,假裝生活甜蜜,時光美好。
可是他忘不了那個時候陸明柯的樣子,他還記得陸明柯的僵滯與沉默。
連一個吻也不再落下來。
到底是他的錯。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明柯。
似乎聽到了腳步聲,似乎有人從一旁離去。
阿鴆跪在墓前,沉默的如同一尊雕塑。
那不知是過了多久,他終于跌跌撞撞的站起來,那一瞬間他甚至頭暈?zāi)垦#饶_麻木,無法支撐起自己,又跪回了墓地前。
雨越來越大,漸漸成了瓢潑之勢。
阿鴆撐起傘沉默的返回,看到了青石地板上帶泥的腳印,他無意間轉(zhuǎn)頭望去,頓時瞳孔驟然一縮。
不遠(yuǎn)處,有個人倒在了地上。
來不及猶豫,他立刻跑了過去,吃力的將對方翻過身來。
是一個男人,雙目緊閉,面色蒼白,已然昏迷。
阿鴆回憶自己看過的急救知識,卻寥寥無幾,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立刻去掐那個人的虎口。
“你還好嗎”
“是身體不舒服嗎,快醒醒,快醒醒”
那個人短暫的睜開了眼睛。
阿鴆心里一喜,連忙道“你醒了,感覺好些了嗎”
男人艱難道“藥”
話音剛落,似乎又要昏厥。
阿鴆連忙伸手摸向了他的衣兜,觸到了一個圓圓的塑料瓶。看了說明以后倒出來三片,飛快的給人喂下去。
他害怕會出事情,毫不猶豫的喊了救護(hù)車。
葉嘉澤陷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中。
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一天,他才剛剛從畫室里閉關(guān)出來,好不容易完成了一幅自己滿意的畫作,卻迎來了那樣一個噩耗。
關(guān)機(jī)期間,手機(jī)上無數(shù)的未接來電與短信,每一條,都說的同樣一件事。
飛機(jī)失事,無一生還。
而他的父母都在那艘飛機(jī)上。
葉嘉澤當(dāng)即崩潰,他承受不了那樣的打擊,選擇了遠(yuǎn)走海外,根本不敢回來。然而他每一次拿起畫筆,就會不由自主的想到,他沉迷于自己的繪畫世界,甚至連父母臨出發(fā)前的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
那已然成為他的心魔。
從此以后,他的世界就變得黑暗一片。
再無光明。
那樣的痛苦幾乎壓彎了他的腰肢,再見墓碑的悲傷將四周籠罩。
許久以后,無從逃避,葉嘉澤艱難的睜開了眼睛。
他聞到了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朦朧的視網(wǎng)膜中,似乎映著一片淺淡的金色。
陽光
雨后初晴了。
他側(cè)過了頭去,想要尋找陽光的來源地,卻意外的看到了低著頭的少年。眉目輪廓在燦爛的陽光里染上了淡淡的金光,而纖細(xì)的手指上執(zhí)著一支畫筆,正在不斷挪動。
葉嘉澤甚至聽到了石墨與畫紙摩擦的,沙沙的聲響。
少年畫得是那樣的專心,似乎所有的注意力都灌注到了手里的那一支畫筆上。漆黑的發(fā)絲柔順的落下,遮住了精致的耳廓,他的眼睫半垂著,眼眸也落在了畫紙上。
他仿佛在陽光里作畫,如此的靜謐和諧,令人不忍驚破。
葉嘉澤沒有出聲,他也是此道中人,知道這個時候,最不能被人打擾。精氣神合一的時候,全神貫注,全副心神都寄托在了畫紙之上,萬萬不能被驚動。
他就那樣安靜的看著少年作畫,看著陽光緩慢灑落,直到那個少年完全被金光包裹。
石墨與畫紙摩擦的沙沙聲忽然停了。
那個少年側(cè)過了頭來。
葉嘉澤正正對上了那雙漆黑的眼睛,泛著溫暖的光暈。
“你醒了”
怦然心動。
葉嘉澤慢慢的露出了笑容“是你把我送到醫(yī)院里來的嗎”
阿鴆收起了畫紙和筆,點了點頭。
他回想當(dāng)時自己撞見的場景,解釋道“我看見你暈倒在了墓園里。”
當(dāng)時他被嚇壞了,生怕是什么突發(fā)性疾病,來不及送到醫(yī)院就出事,還好,沒有想象的那么嚴(yán)重。
醫(yī)生告訴了他病情,正好說給病人聽“醫(yī)生說你是勞累過度,沒有休息。身體太虛弱,又情緒激蕩,一時間承受不住,所以才會在墓園里暈倒。”
說到這里,阿鴆微微有些黯然。
墓園。
逝者已逝,總是會有傷心事吧,連他自己都免除不了,又怎么來勸說別人。
葉嘉澤笑了笑,溫聲道“多謝你了,如果不是你發(fā)現(xiàn)我,不知道還會出什么事情。”
阿鴆搖頭“不是我也會有別人,不管是誰看到,都一定會幫忙的。”
葉嘉澤無聲的看著他,短短一瞬,仿佛有無數(shù)奇異的情感從心中升起,他認(rèn)真的想,可是,并沒有別的什么人啊。
是你救了我。
就那么會兒愣神的功夫,一杯溫水已經(jīng)遞到了手邊。
葉嘉澤伸手想要去拿,卻把阿鴆給嚇了一跳,一把把他給按住了。
“小心,你還在輸點滴呢。”
葉嘉澤這時候才反應(yīng)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左手手背上插著針頭,床邊架著高高的點滴架。
阿鴆解釋道“醫(yī)生說你的身體太虛弱了,得輸一點兒葡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