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璽幾乎立刻就明了了她的意思。這個名字是她在分離的那些日子里,最深切的期盼。他心中柔然得無以復(fù)加,點頭道:"好,小名就叫‘團圓’。"
輕城露出淺淺的笑容:"謝謝你,蠻奴。"
趙璽見她雖然笑著,卻依舊是一副郁郁寡歡的模樣,心頭一揪。他心念微動,沖她眨了眨眼:"你要真謝我,今天晚上……"附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幾句。她身懷有孕,他正兒八經(jīng)的不能做,想要親近她總是有辦法的。
輕城一怔,臉頓時宛若紅布,嗔了他一眼。這個家伙,這個時候還想著這些花樣。
趙璽見她神情,暗暗松了口氣:總算暫時轉(zhuǎn)移了她的注意力,不必再想姜家的那些糟心事。
自那日的對話后,兩人再未提姜家謀逆之事,仿佛那事從未發(fā)生過一般。趙璽也沒有急著離開農(nóng)莊,反而將隨身行李搬入,住了下來。
兩人就如一對普通的夫妻般,像模像樣地過起日子來。倒累得那些幕僚謀士每日來去,忙碌不休。
姜重率領(lǐng)的三萬大軍卻直接壓到了京城,兵臨城下。
氣氛一天天緊張起來,眼看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
這天,趙璽處理完公務(wù),正陪著輕城散步,村口忽然又有馬蹄聲傳來。這些日子,輕城早已習(xí)慣了每日有騎士出入農(nóng)莊,見怪不怪。
她隨意抬頭一看,忽然愣住。
來人年方及冠,生了一對漂亮的桃花眼,與她面容有五分相似,俊美異常,只是神色憔悴,神情憂愁,不是趙羨又是誰?
輕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姜家不是擁立他為帝嗎?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趙羨也看到了他們兩人,露出喜色,縱馬奔來。
到他們面前,他滾鞍下馬,卻一眼看到輕城的肚子,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又驚又喜道:"我這是,要做舅……不對,是伯父,我要當(dāng)伯父了?"
輕城怔怔看著他,不由露出笑容:"正是,到時你可休要忘了包個大紅包。"
"那是自然。"趙羨滿口答應(yīng),轉(zhuǎn)頭看到趙璽,神色一肅,毫不遲疑地下跪行禮道,"臣見過陛下,恭喜陛下。"
趙璽望著他臣伏的姿態(tài),微挑了下眉:"你是怎么跑出來的?"他可是姜家擁立的新帝,這個時候,身邊得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京城又戒嚴(yán)封鎖了,跑出來可不容易。
趙羨言簡意賅地答道:"阿姐偷帶了迷藥給我,解決了看守的人。我翻出宮墻,趁夜跳進護城河,跑了出來。"他說的阿姐自然是指姜玉城。
趙璽神色奇異:"那個位子,人人想要,你就一點兒都不想要?"
趙羨干脆地道:"不想,我壓根兒就不是那塊料。他們扶持我,也不過是想我當(dāng)傀儡,滿足他們自己的野心罷了。"
趙璽道:"姜大人只怕會恨你。"
趙羨咬牙道:"那便讓他恨吧。"
輕城驚訝:趙羨對楚國公,從前可不是這個態(tài)度。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趙羨忽地深深垂下頭去:"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將那個禍患帶回家。如今,養(yǎng)父完全被她迷惑,連養(yǎng)母都被他,被他……"。
輕城大吃一驚:"母親怎么了?"
趙羨的眼淚涌了出來:"養(yǎng)母故去了。"
輕城的身子猛地一晃。趙璽及時扶住她,將她緊緊抱在懷中,沉聲道:"回去說話吧。"
三人回了暫居的院子,在書房中坐下。趙璽沉聲問道:"究竟怎么回事?"夏夫人的身體一直很好,怎么會忽然去世?
趙羨道:"我們知道消息時,養(yǎng)母已經(jīng)被燒化,我和阿姐都沒見到她最后一面。"
輕城臉色發(fā)白:"燒化?"竟連尸骨都沒有留存嗎?
趙羨露出痛苦之色:"是,養(yǎng)父說她得了會傳染的病,不得不這樣。還讓大哥大嫂為他作證。"
輕城問:"那你們是怎么發(fā)現(xiàn)不對的?"趙羨剛才的口氣,顯然夏夫人的死楚國公脫不了干系。
趙羨道:"是阿姐不愿相信。她去找養(yǎng)母身邊服侍的人,卻發(fā)現(xiàn)人都已經(jīng)死了,國公府對外的口徑全是服侍養(yǎng)母染病身亡。最后,阿姐悄悄找到了為養(yǎng)母火化超度的小沙彌,花了好大的工夫撬開了他的嘴。"
輕城的心提了起來:姜玉城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果然,趙羨道:"當(dāng)時棺木被釘?shù)盟浪赖模勺詈蠡辏€有骨殖沒燒干凈,小沙彌當(dāng)時看到,骨頭里面是黑的。"
夏夫人是被毒殺的!
趙羨眼眶發(fā)紅:"都是那個女人,她假扮做你的模樣,真把自己當(dāng)公主,作威作福;還四處敗壞陛下的名聲,說陛下暴虐無情,心狠手辣。養(yǎng)母過世的前幾天,有人看到她在養(yǎng)父的書房前和那女人起了爭執(zhí),之后不久,養(yǎng)母就被送回內(nèi)院關(guān)起來,沒幾天就歿了。"
輕城渾身發(fā)抖,說不出話來:世上竟有如此狠心的人。
夏夫人的死,徹底點燃了姜玉城對楚國公的怒火。若不是失望到極點,姜玉城也不會下定決心要反抗父親。
"養(yǎng)父昏聵,無情無義,再這樣下去,還不知他們會做出什么骯臟事來。何況,大軍壓境,戰(zhàn)事若起,苦的全是京城的百姓。"趙羨向趙璽下拜行禮道,"陛下,既然叛亂以我為由頭而起,那便由我結(jié)束吧。"
永德元年的京城叛亂,還未來得及形成氣候,便在三萬大軍的壓境與趙羨的釜底抽薪下消弭于無形。
參與叛亂的姜、褚、商幾家見勢不妙,倉皇逃出京城。莊若盈故技重施,喬裝打扮,意圖逃脫。然而這一次她沒有這么好的運氣了。
姜玉城深恨她,早就派人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更向梁休借了武藝高強的護衛(wèi)。莊若盈還沒逃出宮門,就被守株待兔的護衛(wèi)抓住。
趙璽歸京正位,以雷霆手段,幽禁太皇太后,誅殺叛逆,拉攏中立之臣,外有英王鎮(zhèn)守邊關(guān),內(nèi)有原出身西北的戶部尚書詹慶余任內(nèi)閣首輔輔政,很快穩(wěn)定了京城的局勢。隨即,趙璽封賞有功之臣,并在群臣的反對聲中,正式冊封姜氏輕城為皇后,昭告天下,斷絕了世家貴族對后位的覬覦。
七月,皇長子團圓出生。
翌年,趙璽正式改元為顯仁,在太一殿接受群臣朝賀。
倏忽一年將過。趙璽在帝位上越發(fā)得心應(yīng)手,皇權(quán)日漸穩(wěn)固。逃亡的叛臣也陸續(xù)落網(wǎng)。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堂會審,以謀逆罪定下三家十歲以上男丁皆斬,女眷罰沒為官奴。莊若盈假冒公主,挑唆姜氏一族叛逆,謀害姜氏主母,尤為罪大惡極,判剖心挖腹,棄尸午門,以儆效尤。
隨著姜家定罪,朝中喧囂之聲又起。群臣上疏,言榮恩公主先后嫁兩朝皇帝,又為罪臣之女,不堪為天子配,請另擇淑女,以為皇后,母儀天下。
趙璽冷笑,將莊若盈認罪的供狀甩在群臣面前,隨即命錢小二宣讀圣旨,立皇長子為太子,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
剛剛還叫囂著廢后的群臣面面相覷。新任安王趙羨卻是大喜,率先出列恭賀。緊接著,新任鎮(zhèn)北侯江重,京衛(wèi)指揮使梁休,內(nèi)閣首輔詹慶余,兵部侍尚書周宏遠等紛紛出列恭賀。余下臣子見大勢已去,心中再不甘,也只得跟著跪下恭賀。
前朝紛紛擾擾,坤明宮中卻是一片安謐。
金色的陽光透過雕花的槅扇斜斜射入,在窗下鋪著柔軟錦墊的大炕上留下斑駁的光影。團圓剛學(xué)會爬行不久,正歡快地練習(xí)著自己的新技能,渾然不知自己即將擔(dān)負起什么樣的責(zé)任,享受什么樣的尊榮。
小家伙的輪廓像極了趙璽,眉眼卻像輕城,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漂亮極了。他瞅著輕城不注意,抓起她落在旁邊的竹簡,熟練地用他才長了四顆牙的小嘴兒啃了上去。
嬤嬤奶娘們一邊叫著"使不得",一邊七手八腳地將竹簡奪了下來。團圓眼看著勝利果實被奪走,哪里甘心,小手兒死命揪著不放。幾方一用力,忽然"嘩啦啦"一下,整個竹簡都散了開來。
輕城怔住:竹簡有多牢固她是知道的,便是用剪子都剪不開中間連接的繩索,怎么會忽然散開?
團圓嚇了一跳,咧開嘴,"哇"的一下哭了出來。輕城心疼極了,顧不得想竹簡的事,親自抱起他,柔聲細語地安慰著。卻見身周服侍的人臉都白了,跪倒一地。
在坤明宮服侍的人幾乎都知道,這卷竹簡是娘娘的寶貝,一直跟了她很多年。
輕城一邊哄著團圓,心中若有所感,目光落到竹簡上,頓時一愣。
竹簡上,所有變成灰色的圓點一個個消失,隨即所有的字也在變淡,直到徹底不見……
一切都結(jié)束了嗎?從此后,她再不能預(yù)知未來,卻也再無安排好的劇情來支配他們的命運。輕城怔怔看著,一時竟不知是憂是喜。
腳步聲響起,一個溫暖的懷抱忽然襲來,將母子兩人都緊緊攏入懷中。
"在想什么?"趙璽低沉有力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望著她的神情一如往昔眷戀情深。
她的眼眶有些發(fā)熱:"一切終于過去了。"
趙璽不明所以,只以為她說的是姜家的事,低頭親了親她的發(fā)心道:"是啊,一切不好的事總會過去,我們會越來越好。"
她含笑點頭,忽覺懷中團圓在拱來拱去。
趙璽也察覺到了,放松了些。團圓從兩人中間探出頭來,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還含著淚,如被雨洗過,卻對著趙璽笑得露出牙來。
趙璽笑著捏了一把他嫩嫩的臉頰,團圓不滿地掙扎著,忽然把頭一搖。
輕城暗道不好,忙將團圓抱起,卻已來不及。趙璽忙不迭地后退,又驚又怒的聲音響起:"臭小子,你敢尿在老子身上!"龍袍上已洇濕一片。
干了壞事的團圓咯咯地笑著,渾然不怕父皇的怒氣。輕城熟練地將他的尿布拿下?lián)Q好,抬頭望見趙璽狼狽又無措的模樣,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趙璽哭笑不得,望著對面母子倆幾乎一模一樣的動人笑臉,再大的怒氣也不由煙消云散。
上天何其厚待他也,他曾經(jīng)奢望的一切盡數(shù)成真:他的輕城,他的姐姐,這輩子終將永遠陪著他,攜手前行,永不分離。
人生至此,夫復(fù)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