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況有些特別。”源賴朝創(chuàng)說道,“譬如說……對納塔麗的感覺怎么樣?”
“你是說愛情?”已經(jīng)是在說死去的人,搭檔想了想,“我想……大概不算吧,歸納不清楚,不過她死的時候,我也會覺得很難過。”
“對于我來說大概是一種象征,或者說連接點什么的。”
“象征、連接點……”人群中,樣貌平凡的青年人了然地笑了起來,“明白了,雖然無法感同身受,但我想我知道那大概是什么。”
“晚上見。”
“晚上見。”
他們轉(zhuǎn)過身,分道揚鑣。
……
他撐著傘,穿過雨幕之中的巴黎街道。
只是希望活著……
生命當然不會如此簡單,作為生命來說,必然有各種各樣的意義。
他成為殺手的代號是“幻覺”,目前則暫時叫做白夜,代號只是代號,其本身并不具備任何意義,雖然也有很多人說過這個代號很適合他,明明存在著,卻又像完全感覺不到一般,明明殺死了目標,可事后看來,卻似乎完全不曾發(fā)生過,甚至有人丟掉生命這件事,都仿佛是一種夢境,他如同普通人一樣作著普通人都應(yīng)該做的事情,殺人這種事在他的手上,既不富有毀滅的激烈,也不具備消失的頹廢,一切都平平常常,再合理不過。
殺人只是殺人,一如每個人都有自己在做的事情,童年以來的經(jīng)歷決定了他最為擅長的東西,說什么身不由己或者掙扎的殘酷大概也沒什么意義,現(xiàn)在只是現(xiàn)在,由不可更改的過去堆積而成。有的人當技工,有的人踢足球,有的人彈鋼琴,而他只是殺人,這一點并沒有什么不正常,他在其中也并沒有獲得什么痛苦或者為難的情緒,困難的局面當然也遇到過,但是那與技工遇上難修的機床,運動員遇上實力懸殊的球賽,鋼琴家遇上復(fù)雜的曲譜想必一樣,各行各業(yè)都有自己的難處,克服就是。
對于殺手這個職業(yè)說不上喜歡,也不討厭,簡單來說,在這個世界上暫時沒有更打動他的事情。他天生就有一種才能,可以將一切復(fù)雜的事物予以解構(gòu),對于機械可以很快弄清楚其中的原理,對于規(guī)則也能夠很快地了解其確立的基礎(chǔ),為了怎樣的事情,建立這樣的規(guī)則,應(yīng)該如何優(yōu)化,具有何種缺點。法律、道德、普遍價值觀等等,都能一一分解,一眼掃去,一切東西都變幻成原始的零件,如此一來,任何東西勢必都毫無差別。
因此,他大概能夠理解各種人有各種各樣的情緒,雖然無法感同身受,卻也能夠理解源賴朝創(chuàng)的情緒大概是怎樣的一種樣子,從何而來,因何而掙扎,他不會對任何情緒感到蔑視,也不會有絲毫敬畏,或許某一天他也會陷入某種情緒之中,譬如愛情,譬如提心吊膽,譬如撕心裂肺,理所當然,但在現(xiàn)在,他仍舊保持著一顆平常心。
可以理解,但無法感同身受。
如果有書,則閱讀;有畫,則欣賞;有鋼琴,則演奏;有話筒,則唱歌;有汽車,則去往某處;有請求,則完成;有槍,則發(fā)射;有殺人的才能,則取走生命。
既然世界上有音樂,那么就該隨之舞蹈。隨著世界的音樂舞蹈,一切豈非理所當然。
他在街道盡頭的花店買了一束花,隨后乘坐出租車去到巴黎第四區(qū),在市政大樓附近的街區(qū)轉(zhuǎn)過幾圈,大概十點半的時候,方才去到一家酒店附近的咖啡廳坐下,咖啡廳視野開闊,他在靠近窗戶的地方坐下來,點了一杯飲品,聽著咖啡廳的音樂。
目標的資料、習性,很多東西都有事先提供,但是要行動,自然也得經(jīng)過親自調(diào)查,他與源賴朝創(chuàng)選取的是不同方向,對于巴黎不是第一次來,與納塔麗認識是在這,后來也是幾度重游,納塔麗死后,他也將她葬在這邊,環(huán)境上只需要觀察一下最近的一些小變化,他要調(diào)查的,則是與人有關(guān)的其它一些東西。
想起納塔麗,他便覺得有些難過。
她喜歡吃什么東西來著?
事情自然是記得的,關(guān)于她的東西,當初的歸納,足以寫成一大本書,但現(xiàn)在想起來總覺得有點不真實,像是坐在電影院看著別人的故事一樣。她已經(jīng)死了,算是自己殺死的,不過也罷,生命終結(jié),有生命必有終結(jié),再正常不過,有終結(jié)才能圓滿。自己也會有那么一天,清清楚楚。
就這樣想著,穿著整齊靚麗的金發(fā)服務(wù)員過來為他續(xù)杯的時候,兩輛小車駛過了落地窗外細雨綿綿的街道,他從座位上站起來,車輛在酒店門口停穩(wěn)。
目標在保鏢的護衛(wèi)中從車上下來。
他手持花束,穿過過道去往酒店大廳,走到通道出口時,只有一個人知道號碼的手機也響了起來,他按下通話鍵:“喂。”
“剛才接到消息,有人通過總部打聽了我們的任務(wù),雖然與程序不符,但應(yīng)該瞞不過他們……諸神無念來了巴黎。”
一邊聽著說話,他低著頭徑直走向正好進入大廳的那群人,四名保鏢護衛(wèi)著一名頭頂微凸的政府要員,當他毫無所覺地靠近時,距離他最近的保鏢伸手擋住了他,隨后兩人撞在一起。他手中的花束散了,花朵掉落一地。
“我知道了……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我自己來……”
他俯身將花束再撿起來,與他相撞的那名保鏢也彎腰幫忙,一陣微不足道的混亂之后,他將散亂的花束扔進垃圾箱,走向大廳的門口,政要則在保鏢的護衛(wèi)下繼續(xù)去往了里面的電梯。
收起手機,他皺了皺眉。
事情好像會變得復(fù)雜,是不是該在這之前直接解決掉任務(wù)呢?
回過頭去,電梯門剛剛在那群人的面前打開,政要的身體處于視野范圍當中。并不是沒有把握,也并不是多復(fù)雜的任務(wù),現(xiàn)在蠻干也無所謂,他將右手貼上衣角,一瞬間,腦中閃過了無數(shù)的念頭……
四、
“不用這么麻煩,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燈光、暖氣、厚厚的窗簾,從熱氣蒸騰的浴室中出來,雅涵正偏著頭,用吹風機吹干一頭烏黑長發(fā),名叫李若琳的好朋友正在替她將床上的枕頭整理好。
“這個時候還不開門,會耽擱生意吧?”
“沒事,下午開就可以了。”
這是位于巴黎第四區(qū)的唐人街一處房子,李若琳在這邊開了家碟片店,自己則就住在店鋪的樓上,她向來一個人住,房間雖然不多,但是布置得相當溫馨,這間客房里也堆放了不少的東西,碟片、書籍、靠窗的書桌上放著一臺電腦,一些亂七八糟的小物件,面積雖不大,但在這冬日降臨的日子里,配合浴室中飄出的水蒸氣,卻顯得格外溫暖。雅涵吹著頭發(fā),坐到了床邊。
“真羨慕你,一個人過無拘無束的。”
“這有什么好羨慕的?”李若琳回頭看她,疑惑地眨著眼睛,隨后才將眼睛笑成了月牙兒,“身在福中不知福,我才羨慕你呢,家里有大公司,別墅小車還有好多人追,要不下次見到伯父的時候我問問他還缺不缺女兒,我對經(jīng)營管理也很有心得的。”
“很麻煩啊,只是管理公司還不夠……”雅涵嘆了口氣,撲通倒在床上,吹風機在手中亂晃,李若琳拿了枕頭靠著,也在床上躺了下來:“還沒問你呢,突然跑過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逼婚。”
“跟許默?”
雅涵撇了撇嘴:“也不是說他啦,誰都行,總之……得解決掉這件事……”
“懷孕就行?”
“懷孕就行。”
李若琳點了點頭,張家雖然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家族,但作為雅涵父親的張敬安,就只有她這一個女兒,在沒有兒子作為接替人的情況下,雅涵身上的任務(wù)自然很重,感情先放在一邊,雅涵本身就有從小而來的、無法根治的腎病,而作為大公司的繼承人,她也不可能嫁去別人家里,相夫教子當個小媳婦。父親對她的希望或許并不是嚴格的結(jié)婚,但終究希望她能有個孩子,最好是男孩,將來也能夠早一天將張家的產(chǎn)業(yè)接下去。
“這么說起來,倒也是許默比較適合你了……他喜歡你,而且家里有個大哥繼承家業(yè),我記得他性格很隨和的啊,估計對入贅這種事情也沒什么意見,況且這年頭哪還有什么入贅不入贅的說法啊,娶了你是他們一家都占便宜了……”
“什么占便宜不占便宜啊……我倒真的沒想過跟許默在一起,他這個人,好是好,可我總覺得缺了點什么……”
“刺激感?”若琳眨了眨眼睛,“許默的性格的確挺四平八穩(wěn)的……”
“也不是……你總不會認為我會喜歡那些找刺激的毛頭小子吧?”
“輕浮的毛頭小子是肯定不行的啦,你啊,就是那種看起來是乖乖的,實際上內(nèi)心狂野的女人,我還不知道嗎?就是要一份轟轟烈烈的感情來套住你,征服了你,你才會心甘情愿地洗凈鉛華跟人過生活,東方傳統(tǒng)女性的性格,都這樣。說白了就是悶騷啦。”
“瞎說。”雅涵笑了起來。
兩個女人一起躺在床上,過得片刻,李若琳翻過身來,興致勃勃:“明天晚上帶你去聯(lián)歡,看能不能找到你要的轟轟烈烈的愛情。”
“什么啊?”
“周圍自發(fā)組織的聯(lián)歡會啦,去了就知道。”
雅涵想了想:“……你才悶騷。”
兩個女人隨后在床上笑了起來。
巴黎的冬雨瀟瀟灑灑地下,比之大雨或者暴雪的天氣更加給人以寒冷的感覺,綿綿長長地仿佛要浸入人的骨子里,李若琳中午才將影碟唱片店開了門,店內(nèi)完全是雅俗共賞的格局,有最新電影大片的DVD碟片,也有上個世紀上半截才流行,如今僅僅只有收藏家或者音樂發(fā)燒友才會收集的大量黑膠碟。
李若琳的家庭背景雖然未必有雅涵那樣好,但也是富翁一名,并不缺錢,開店純粹是出于興趣,打發(fā)時間。排排在溫暖燈光中擺放的碟片架子,各種或可愛或溫馨的小飾物,暖氣怡人,從落地窗往外面看去,便立即能夠?qū)Ρ瘸鐾饷娴奶焐呛蔚鹊钠鄾觯陜?nèi)是何等的溫暖,以及能夠在如此溫暖的天地里享受喜歡的音樂,是何等幸福的一件事。
店內(nèi)除了李若琳之外,也請了附近的一名中國籍女生來幫忙,李若琳叫她小糖,十**歲的樣子,樣貌清秀,打扮入時,大概是在法國長大的華裔,漢語并不是十分標準,但聽林若琳介紹過雅涵后一口一個“雅涵姐”也的確很令人喜歡,吃過午飯,李若琳將店鋪交給小糖,陪雅涵撐了傘去拜訪附近認識的一些中國人。
如此這般,從別人家中出來時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兩人共撐一把傘,親昵地沿路往回走,這次她們特意繞了條道,接近某個道路轉(zhuǎn)角時,便提起了李若琳的父母來,那對夫妻雅涵自然也是認識,從小便叫著叔叔阿姨的,幾年前在法國遇了車禍去世,便葬在不遠處一個墓地里。
不同于其它的許多城市,巴黎的墓園許多都分布在城市之中,有名人的墓園還會成為旅游景點。前面的那個墓園自然沒有那么熱鬧,它坐落于居民區(qū)與商業(yè)區(qū)之間,鋼鐵的柵欄圍了,青蒙蒙的天空下顯得安靜而肅穆,兩人進去拜祭了一番,站在那被雨水淋濕的墓碑前,李若琳輕聲笑道:“明天買點橘子來,他們一向喜歡吃,不過不是切的那種,要用手剝的,國內(nèi)怎么叫來著?”
“椪柑?”
“沒錯,椪柑、切柑……這邊賣臍橙比較多,但也比較難剝……”
李若琳嘆了口氣,望著父母的墓碑,嘮嘮叨叨地說著橘子的分類,雖然是冬天了,但還有幾根雜草頑強地從地里長出來,她蹲下去順手拔掉,站起來時,才有些疑惑地望向了身邊的同伴:“雅涵?”
“你看那個人,好奇怪啊……”
“嗯?”
順著雅涵的手指,李若琳朝那邊望了過去。
小雨仍舊在下著,距離她們十幾米外的一處墳?zāi)骨埃幻麞|方男子正蹲在那兒,看起來像是普通的掃墓,猶如李若琳剛才給墓地順手拔草一般的動作,但仔細看時才會發(fā)現(xiàn),因為他的動作實在太過專注,反而產(chǎn)生了一絲奇異的違和感,這個人……真的是認真地在給墳?zāi)棺鲋驋摺?
無論如何,他蹲在那兒,實在是太過聚精會神了,居然就那樣一手拿著洗潔精,一手拿著抹布,用力清洗著墓碑與應(yīng)該刻有銘文的大理石板,雨水降下來,他也沒有打傘,就那樣任由小雨淋著,頭發(fā)已經(jīng)完全濕透了,垂在臉側(cè)不斷地掉下水滴來,全身的衣物想來也難以幸免,這樣的天氣,就算身體健康的人淋濕了全身怕也要感冒,但他竟像是完全沒有感覺一般,只是做著自己的事情。
雖然墓園中的墓碑經(jīng)歷雨水沖刷,并不會顯得臟,但經(jīng)過男子那般認真的打掃,他身前的那塊墓地,不多時便顯出了不同尋常的干凈來,完全的鶴立雞群,一目了然。
“不會是墓地的工作人員什么的吧……”
“應(yīng)該不是……”
“誰這么掃墓啊……”
兩個女人就那樣站著,喃喃地議論幾句,李若琳偶爾扭頭看雅涵,只見雅涵望著那人的動作,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不一會兒,那男人打掃完畢,蹲了幾秒鐘,便收拾起打掃的工具轉(zhuǎn)身離開,兩人從那墓地前經(jīng)過,看了一眼,墓碑上有一張美麗的白人女子的照片,下方是她的名字:納塔麗?安妮斯。
除此之外,便是一片空白。
“他一定很愛她吧……”
“怎么?被剛才那個男人吸引了?不是很帥哦。”李若琳輕聲笑了笑,“不過,又有力量,又含蓄,果然很適合悶騷的你,看來他是東方人,我去打聽一下,說不定……”
“什么跟什么啊我只是覺得……”她想了想,“只是覺得……”
她說不清感受到了什么,甚至連對方的樣貌也沒有看得很清楚,然而只有被雨水淋濕的頭發(fā)間那一對專注的眼神,此刻卻如同烙印一般的鐫刻在她的記憶里,仿佛一回頭就又能看見,或許在那種眼神里,只有那墳?zāi)怪械呐樱攀俏ㄒ坏拇嬖诎伞?
無論如何,這讓她有點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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