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走得早,別說她老人家,就是徐老娘子,我也并沒有見過,是真不記得”才說了一半,他便想起祭祀時祠堂內(nèi)的牌位,擺在祖父王文儕的靈牌之側(cè)的是“祖母林氏”
王子騰邁過垂花門前的小坎兒,回頭拉了王玚一把,又說道“正是,你祖母跟你林叔父的父親乃是同一個祖父。但你曾外祖去得極早,林家實際也是五代單傳了。這些年來雖然都不提,但認真算起來,也是表親。”
王玚按壓住心內(nèi)不但能到揚州,還能有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去看黛玉的激動,強做鎮(zhèn)定給自己討福利“那到了揚州,定是要多去林叔父家討教。”
王子騰笑道“那是自然,此去難免要跟你母親拜會過林叔母,說起來你不知道,你林叔父家雖然現(xiàn)下只余一女,但那孩子甚得你林叔父鐘愛,不要沖撞了那個妹妹。”
王玚聽見這句,知道現(xiàn)在只怕黛玉那個只小她一歲的弟弟已經(jīng)去了,但也恐剛?cè)ゲ痪茫惆祰@她不知道該有多傷心,又要落多少淚。還未見人一面,已經(jīng)自己開始掛心了。
王子騰自覺沒什么要囑咐的了,便不再多言。偏巧王玚現(xiàn)在滿心里都是黛玉,嘴也張不開了。父子二人倒是安靜走到了正院抱廈內(nèi)。
過了抱廈,正房大門下是極高的門檻兒,王玚心早就飄到了揚州,哪里還能看得見眼下少不得一個踉蹌,撲倒在王子騰的后背上就算王子騰練武不停,體格兒健壯,此時不妨被一個半大少年一撲,也登時往前趴去。
當著滿屋子傳飯的丫頭老婆的面兒,父子兩人進門來連一句話都不及說,就沖著正堂上的牌匾,摔了個四仰八叉。
屋子里的眾下人是想笑又不敢笑,想扶又怕老爺公子臉上下不來,只好仍舊垂手立在一側(cè),拼命憋著笑,個個兒憋得臉盤通紅,肩膀抽搐。
偏生這時牛夫人聽見動靜,從內(nèi)堂里急匆匆走出來,邊走邊問道“怎么了我仿佛聽見老爺和玚兒都過來了,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的”
出來了,倒是先驚了一跳,又拿帕子掩嘴笑個不了“老爺這么些年了沒摔一回,今日是怎么了父子兩個都先給祖宗行上禮了。還是罷了,等著三十兒晚上,開宗祠請出牌位來再拜也不遲如今拜了也是白拜”
王玚倒是還好,不過臉上紅一紅,裝作什么也沒聽見的樣子,扶著王子騰起來了。
王子騰卻是不好了,他素來在家人面前嚴肅,今日算是丟了個大丑,不禁老臉一紅,佯做正經(jīng)狀“無事都下去罷,今日我跟夫人有事要談,不必人伺候用飯。”
下人低頭忍笑應(yīng)是,趕忙將手中的漆盒里的菜拿出放下,魚貫而出。
牛夫人將手一擺,笑道“老爺,請吧。我們娘兒兩個也聽聽是什么大事要說。”
王子騰苦笑著連連擺手“夫人,我的好夫人,不要再鬧我了。還是用飯罷。”
牛夫人這才不說了,三人自去吃飯。
用過飯,王玚便跟牛夫人告退,去做窗課。
牛夫人點頭應(yīng)了,又囑咐他先歇一歇,等飯食消了再用功。
說罷,夫妻二人就在抱廈內(nèi)隔著窗子看王玚遠遠地走出了院子才回過頭來說話。
牛夫人先道“老爺,年后擺酒慶賀的帖子我才遣人寫好了,你不必操心了,還是也去歇個晌,后頭還要去衙門里交接公事。”
王子騰回道“太太做事我放心,那我就先去了。”
牛夫人點頭不語。
過了晌,來回話的管事們又占滿了院子,牛夫人也不理會。她自是明白,升官宴請之事是家里頭等大事,必不能耽誤了。一則是耽誤了未免傳出去仿佛不滿似的,顯得不恭敬,留人話柄;再則,眼見就進臘月,年后的慶賀宴既要添個好日子,也不能跟請吃年酒的日子重了,不叫人覺得是不留心,倒仿佛是故意的好少請一次酒,反而顯得不知禮。
為防年下各家都忙,牛夫人略一思忖,便決定直接今日就將各世家和親近親戚,這些必要請來賞光的人家的帖子送去。
她揚頭沖窗外喊道“翠玉”
翠玉答應(yīng)著從外頭走進來,笑著說“太太有什么吩咐”
牛夫人拿手指頭一下一下敲著桌面,恍惚了一會子才回過神來“我記得今日家下的小子們沒幾個出去的罷”
翠玉回道“是,太太。這兩日都是府內(nèi)的事情,也沒有要采買的。”
牛夫人點頭“那便好把才寫的帖子都拿來,我撿三四十份要緊的,今日趕在天黑前把帖子都送出去。”
翠玉道“和田方才去取了,只怕就要回來了。”
正說著,外頭和田捧著彩漆大茶盤進來,上頭滿滿當當放著家里相公們寫的帖子。
牛夫人從里頭先把四王府的挑出來,吩咐道“這四份,讓有臉面的幾人,駕了好車,帶上幾個管事媳婦,一齊送去。”
又把娘家鎮(zhèn)國公府和榮國府的帖子單獨挑出來“這兩份還是叫平常送的人去。”
最后才挑出了其他幾個公侯并素日交好的同僚的“這些,每戶派兩個小子,過去就行了,讓他們態(tài)度恭敬些,別拿大,讓我聽見一句半句的不是,回來扒了他們的皮少不了二十板子”
翠玉、和田齊聲應(yīng)是,急急忙忙叫了另幾個大丫頭,從二門上就點起小子,挨個囑咐了。
卻說往常按照規(guī)矩來,往國公府中去送的,只要兩個小子送到男客那邊,兩個媳婦各送到女客房里就是了偏偏榮國府與別個不同,要是不知道里頭的干系還好,像王子騰這樣知道內(nèi)情的世交家,不免就多想些。
故此,每回往榮府送帖子,牛夫人都是派八個人去,到了榮府再分成兩撥兒。一邊兒兩個小子兩個媳婦,往工部員外郎賈政及賈母王夫人處拜見;另一邊兒也是兩個小子兩個媳婦,往現(xiàn)下襲著爵的一等將軍賈赦及邢夫人處求見。
這日,仍是平常那八個人去了,到了儀門外便分開,一撥兒往里頭走過去見王夫人,另一撥兒繞過馬棚便進了賈赦的院子。
往王夫人這邊去的,是兩個家生子兒的媳婦,從年輕時就見過王夫人的。
進了院子,等金釧兒通傳。不過稍待片刻,便叫進去了。
兩個媳婦行禮過后稟明緣由。
王夫人臉上淡淡的,看不出是喜是怒,只是說“知道了。到時一定去賀哥哥升遷之喜。”便讓人拿了上等封兒賞來的人,也不多說,轉(zhuǎn)頭就叫下去。
兩人也不好多說什么,訕訕道謝之后便告辭退出去。
這邊王夫人看著二人走遠了,才又歪在石青金錢蟒引枕上,看著神色懨懨的,吩咐金釧兒說“我身上不大好,叫屋子里的人都別在這兒圍著了。周瑞家的知道些法子,你叫她來,讓她給我松泛松泛。”
金釧兒領(lǐng)命下去,不多時便叫了周瑞家的來。
周瑞家的進來,先是偷著覷了覷王夫人的神色,見是不大好,可她并不會什么醫(yī)術(shù),正不知到底為何,忽又想起方才來的路上,遠遠看著是太太娘家來人了,心下了然,便試探道“太太,可真是哪里不舒服”
王夫人這才瞄了她一眼,就叫她在繡墩子上坐了,才說“你能不知道不過是嗐,罷了,老跟她生氣。”
周瑞家的明白了,便陪笑道“不值當,太太跟舅太太生什么氣呢不過就是當初為著寶玉那事兒,舅太太來信勸了兩句。”
王夫人撐著引枕就半立起身子來“那哪是勸了兩句分明罵了我一頓我也好大不小的,出嫁這么多年,當家太太都做過了,如今孫子都有的人了,好容易盼著哥哥來封信,帶著哥哥書房的戳子,實際里頭倒是她罵我一通早知道是她的,我開都不開,就叫人燒了”
周瑞家的聽著不妥,忙往回圓道“太太素日禮佛,最是慈悲,哪里就真的不看呢可見是舅太太做事不妥,倒叫太太氣著了。”
王夫人方才是氣得糊涂了,話剛出口就有些后悔,此時聽見有臺階,便面不改色接道“可不是這個理兒我不過是一時氣話。”
說罷,還覺得不好,便改口道“嗐,我也不是生她的氣。我是氣我自個兒呢。
看看如今我也是四十多的人了,老爺老爺,功不成名不就的,爵位沒有不說,現(xiàn)在還在那個員外郎的位子上待著,從五品的官兒,京城里出門,遍地都是,連朝會的資格都沒有。
他性子又是死板,不知道鉆營,竟仿佛有個官兒就滿足了的,鎮(zhèn)日價跟府里的清客相公在一處,談什么詩論什么道,究竟也沒有論出個什么名兒來
說句不恭敬的話,還不知道今后老太太去了,分了家,能是什么境況
還有兒子,早先我還笑娘家大嫂子連個孩子都養(yǎng)不住。如今又是怎樣呢他家里玚兒十二歲了,聽說每日勤學(xué)苦讀,來時見了,人品相貌都沒得說,老太太都喜歡得不得了。我的珠兒不提,如今這個寶玉,才六歲,指望不上,就是日后真有大造化,到時還能不能有我都兩說著。還要我為他籌謀。”
自己說著,這回是真的傷心了,不免落下淚來,又哭道“原來因為他赦大伯家大嫂子去了,才叫我管這家?guī)啄辍H缃翊蠓咳⒘锁P哥兒來,就要把這大府里的事務(wù)都慢慢交到她手里去。再過幾年,我的話都不管用了。”
說到這里,已是哭得哽咽起來,話都不成句了。
周瑞家的心內(nèi)雖然也這么想的,但少不得還是勸道“二奶奶跟太太都是一家子的,她能忘了她的姑姑再說了,太太還有娘家呢,二奶奶不過是旁支的,過繼的事兒要是成了她還能硬氣些,不成,終究是有娘家跟沒有一樣,還要看咱家舅老爺?shù)哪樕!?
王夫人聽了這話,也沒覺得安慰些,只是就伸出手去抓住了周瑞家的,更哭道“這個也沒什么好說的,鳳丫頭這是才來,所以做出個樣兒來。日子久了,再有了自己的哥兒,眼里還能有我這個姑母
娘家更不能提,大哥做到了這個位子上,也不說拉拔拉拔他的妹婿不說別的,前兩年他營里不還少一個副將好不好那也是從三品的官兒。我不過提了一句,他就吹胡子瞪眼的,說甚么,一次升這么高是癡心妄想。我哪里就癡心妄想了還不是看著他這個大哥的面兒上
娘家自從大嫂嫁進來了,就沒有我說話的份兒我當初送幾個姨娘給大哥,不也是想拉拉他的心,叫他也想著這個妹妹。好不好的顧著些我們,寶玉爵位是不能的了,日后還不是要指望大哥”
說道寶玉,王夫人更覺傷心,又痛哭寶玉為何不早生兩年,也在國公爺面前爭一爭,說不得也能落個襲爵的。
周瑞家的既不好接這種話議論老國公爺?shù)氖欠牵植缓貌婚_口,只是聽著,才待要開口勸勸。
王夫人忽然從炕上起來,緊緊攥住她的手“你說,這幾年間,國公爺去了,珠兒去了,爵位不是老爺?shù)模萍业氖乱矟u漸挪到鳳丫頭那里這一樁樁一件件的,該不會都是,報應(yīng)罷是不是六年前我讓那些狐媚子對玚兒做的事兒,讓娘家大嫂知道了”
周瑞家的立時急了起來,忙忙開口道“太太不是提過了事情不成,就只當沒發(fā)生過,您什么也沒做不要慌張。”
王夫人緩緩癱下去,喃喃道“對,對,我什么也沒做。”恍惚了好一會子才說道“行了,你先下去罷。我去小佛堂里念會子經(jīng),靜靜心。”
周瑞家的知道王夫人這六年來越來越篤信佛教之事其實不過是為了安心。便也不再多言,默默退出去了。
王夫人自往佛堂去,直待到賈母處用飯傳人伺候才出來,仍舊是賈府眾人熟悉的一副寡言但可親的太太模樣。出錯了,請刷新重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