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句話，柳纖纖猛然抬頭“當(dāng)真”

云倚風(fēng)保證“風(fēng)雨門答應(yīng)的事情，從未反悔過。”

“好，我說，我說。”柳纖纖用力吞咽了一下，將所有血腥與痛楚都強壓下去，臉色漲紅道，“我叫莫小雨，水遙城莫家那被金煥退婚的小姐，就是我堂姐。”

金莫兩家的婚事，是多年前就訂下的，原是門當(dāng)戶對，后頭金家卻攀上了岳家鏢局，逐漸富貴顯達起來，在對待未來的親家時，更順理成章多了幾分傲慢。那年上門商議婚事，父子二人在席間多喝了幾杯酒，回房后昏昏沉沉，又吃多了參茸補藥，一時血氣上涌，竟將無意中路過的莫小雨拉回房中，以為只是個丫鬟下人，生生輪著糟蹋了。

出了此等丑事，莫家自然如雷轟頂，莫老爺迂腐又怕事，不敢與金家鬧翻，便轉(zhuǎn)頭與自家弟弟商量，要他將莫小雨許給金煥做妾雖說傳出去一樣讓人笑話，可事已至此，還能有什么辦法

憶及這段羞辱往事，柳纖纖、或者說是莫小雨，含淚恨道“那時連我娘也來勸我，哭著說若我不肯，怕是連命都保不住。”

云倚風(fēng)皺眉，輕聲安慰“姑娘若不想說”

“我說門主聽完、聽完才能幫我討公道。”莫小雨激動地打斷他，又平復(fù)了片刻氣息，方才繼續(xù)道，“我不想嫁，更不想死，于是就逃了，一年后，我聽說堂姐嫁了旁人，幾位哥哥也成親了，他們過得很好，體面極了。”

不體面的只有自己，為了報仇，拜了一個魔教妖女做師父，學(xué)了一套厲害的蠱毒功夫，導(dǎo)致容貌俱毀，五臟受損。

“可我不后悔，只想著早日報完仇，才好安安心心去陰曹地府。”莫小雨道，“那真正的溯洄宮柳纖纖，是被掌門慣出來的，單純得很，我假裝自己是被火燒傷的可憐人，她也信了，還同我說了許多自己的事情。”

云倚風(fēng)問“柳纖纖人在哪里”

“我把她打暈了，藏在肖家鎮(zhèn)的老孫家里，師父替我看著她，說好事成之后，就送她回蒹葭城。”莫小雨眼底悲涼起來，“我易容成她，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因為我先前同她是一樣的，天真爛漫，不諳世事。”

云倚風(fēng)拿過手帕，小心替她沾去了嘴角鮮血。

“混上山后，我一直在找機會，那父子兩人警惕至極，連吃飯都要驗三遍毒。”莫小雨道，“直到地蜈蚣出來搗亂的那天，我聽到動靜，就又趁機去了觀月閣，發(fā)現(xiàn)金煥不在，而金滿林竟然一動不動躺在床上，全身冰涼，已經(jīng)死了。”

季燕然與云倚風(fēng)對視一眼，先前只是推測，現(xiàn)在看來，莫非金滿林當(dāng)真早已中毒身亡

未能親手殺死這老淫魔，莫小雨心中恨意滔天，舉刀狠狠將他的頭顱斬斷后，又想起金煥還活著，自己不能過早暴露，便趕忙離開觀月閣，恰好在花園里碰到了暮成雪。

云倚風(fēng)道“所以你就靈機一動，假裝與他糾纏，故意引他傷了你，從而洗清嫌疑在聽地蜈蚣說出有辦法下山后，又擔(dān)心金煥會就此逃脫，索性半夜冒險溜出去，砍了那些藤蔓”

莫小雨垂下眼簾“是。”

“今日真是對不住姑娘了。”季燕然嘆氣，對她道，“先好好在此養(yǎng)傷吧。”

“我養(yǎng)不好了。”莫小雨搖頭，覺得肺腑又隱隱劇痛起來，“師父也說，我活不過三月，現(xiàn)在看來，怕就是今晚了。”

云倚風(fēng)遲疑片刻，問道“除了金煥，姑娘可還有何心愿”

莫小雨搖頭，粗喘著說“沒有，我想殺他，我、我只想殺他，哪天他若死了，還請門主燒一封信告訴我。金煥金煥，他方才瘋了般想殺我，他怕是已經(jīng)認出我了，我腕上有一大片胎記，他們父子二人知道，我平日里都是小心遮著的，不曾想他竟是裝瞎，呸”

云倚風(fēng)想說話，卻被莫小雨打斷，她拼盡全力道“還請二位將我的尸首擺在后院里，我身上有莫家女兒的莫字蓮花刺青，云門主既提過水遙城退親一事，他多疑謹(jǐn)慎，一定怕這刺青會暴露我的身份，引出他的丑事，便會想辦法毀了它。”

“我相信姑娘所說的所有事。”云倚風(fēng)道，“何必要”

“要，我要變成厲鬼，血肉模糊最好，日日跟著那惡人”莫小雨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表情猙獰，“門主云門主答應(yīng)”她嘴里不斷涌出鮮血，還沒來得及說完最后一句話，頭就向前無力垂下，徹底咽了氣。

而金煥也果然如她所料，第一時間就去毀了尸首。

回憶消散，季燕然揉揉眉心，見天色已黯，便叫來阿福，讓他去給隔壁的人準(zhǔn)備晚飯。

阿福答應(yīng)一聲，快手快腳到廚房點了幾道清淡小菜，與一盅滋補雞湯一起，端到了南邊的客房里。

云倚風(fēng)道“多謝。”

“這都是我家王爺吩咐的。”阿福幫忙把碗筷擺好，又多嘴打聽，“聽說暮成雪剛才殺了岳名威，也是王爺與云門主安排的嗎”

“與你家王爺無關(guān)，是我付的銀子。”云倚風(fēng)將床上的玉嬸扶起來，對阿福道，“他上山時，身上居然連一張銀票都沒有，是不是打定了主意要吃我”

阿福嘿嘿道“那倒不是，軍中的賬是老吳在管，想從他指頭縫里摳出銀票，比登天還難。二位慢慢吃，我去旁邊看看那位我聽說他是盜墓賊這人一直睡著沒起床，估計這陣該餓了。”

待他離開后，云倚風(fēng)攪了攪碗中湯飯，遞給玉嬸道“昏迷了這幾天，胃多少受了傷，嬸嬸得少食多餐。”

玉嬸躺在床上，雖說身上依舊沒力氣，臉色卻還不錯，心不在焉吃了兩口飯，終是忍不住問“那柳姑娘，不是，那莫姑娘，當(dāng)真命這么苦”

“是啊，是個可憐人。”云倚風(fēng)道，“不過金煥已死，金滿林也是她親手所殺，勉強算是報了仇，將來還是別做血淋淋的厲鬼了，快些投胎到一個父母慈愛的好人家吧。”

玉嬸問“她殺了金滿林嗎”

云倚風(fēng)點頭。在發(fā)現(xiàn)雪貂的秘密之后沒多久，他就從那小胖團子的身上摸到了一張卷緊的紙條，上頭是金煥的書信，質(zhì)問對方為何要派人當(dāng)真殺了自己的父親，那人究竟是柳纖纖、暮成雪，還是其他任何一個人，字里行間悲憤而又惶恐，連字跡都在抖。有了這張情報，再加上柳纖纖的臨終所言，倒不難推斷出整件事情的經(jīng)過在對方原本的計劃中，金滿林只需要服藥假死，卻沒算到當(dāng)晚會有地蜈蚣摸上山，攪得整座賞雪閣鈴聲大作、攪得所有人都要跑出去抓賊。當(dāng)時金滿林已經(jīng)服下假死藥，金煥若一直待在觀月閣，事后顯然無法解釋，只好也跟著跑了出去，原想做做樣子便是，可偏偏就是他被地蜈蚣一口毒煙噴瞎了眼睛。

玉嬸惶惶道“聽著就造孽。”

“那晚當(dāng)金煥聽到父親身亡的消息后，以為只是安排好的假死，我當(dāng)時為了安慰他，恰好又說了一句金滿林尸首完整，他就更安心了。”云倚風(fēng)道，“我猜他是半夜恢復(fù)的視力，所以第一時間就去了回廊看親爹，不料竟是斷首慘狀，一時間悲傷震驚過度，不慎發(fā)出了聲音，后又擔(dān)心會吵醒我與王爺，索性裝出中邪模樣，抱著腦袋又推又叫，哭了半天。”

玉嬸臉色發(fā)白“這些人，都瘋了嗎”

云倚風(fēng)道“嗯，是瘋了。”

金滿林的慘死，終于讓金煥隱約覺察出整件事情似乎是一個環(huán)，許多人都是其中一部分，卻又彼此不知道對方的存在，死的人越來越多了，下一個下一個會是誰

而當(dāng)時的云倚風(fēng)與季燕然也不知道，下一個會是誰，為了保護玉嬸，便讓她服下迷藥，又在脖頸間制造出青紫淤痕，借由暮成雪一句“被人活活掐斷脖子”，徹底打消了金煥的懷疑。

再后來，就是地蜈蚣的自覺消失，以及暮成雪的假死方法是云倚風(fēng)教的，這位堂堂風(fēng)雨門門主，不知是從哪里習(xí)得一堆裝死的方法，比街頭雜耍花樣還多，逼真得很。

玉嬸想了一會，繼續(xù)問“金煥又是誰殺的岳公子呢”

隔壁房中，周明同時開口“那王爺可曾推斷出，金煥是死于誰手”

季燕然道“死了的柴夫。是你們設(shè)下計謀，誘他去翻動那堆干柴的吧”

他原以為老張當(dāng)真只是個無辜的枉死者，直到后來在金煥的尸體旁，發(fā)現(xiàn)到了一根極細的線。柴堆里埋有暗器，藏得極精妙，毒刀彈射出后，機關(guān)會被后推散架，變成一堆細小廢柴，很難被發(fā)現(xiàn)。

云倚風(fēng)也在慢慢解釋“若沒有柳姑娘這個異數(shù)，那按照對方的安排，便會是小廝殺了柴夫，岳之華殺了小廝，金滿林殺了祁冉，金煥喂給金滿林假死藥，最后再由死去的柴夫殺了金煥，金煥死了，裝死的金滿林無人看顧，自然也就真死了，中間缺了一步，所以我猜岳之華是被祁冉殺害之后再藏匿，這樣剛好是一個閉環(huán)。”

玉嬸聽得目瞪口呆，半天之后才問“圖圖圖什么”

“對啊，圖什么。”云倚風(fēng)又替她盛了一碗熱湯，原本想說那人是圖血腥、圖殘忍、圖毫無頭緒、圖迷霧重重，從而順利讓復(fù)雜局勢逼瘋季燕然，卻又怕嚇到玉嬸，于是只道，“幕后那人，或許當(dāng)真是腦子有問題吧。”

門外傳來一聲愜意而又舒坦的呵欠聲，以及阿福熱情洋溢的招呼“這位大盜，您醒啦”

云倚風(fēng)一笑，對玉嬸道“嬸嬸先好好吃飯，我去外頭看看。”

地蜈蚣靠在圍欄上，還在感慨自己命大，前日在山上一覺睡醒時，旁邊守著的竟然不是冰雹與雪狼，而是江湖第一殺手，雖然兇了些，但至少沒有被拋棄啊，心中自是高興萬分。這陣搖頭晃腦正在美滋滋，轉(zhuǎn)身就見云倚風(fēng)出了房間，趕忙嘿嘿諂媚道“云門主，吃飯啊。”

云倚風(fēng)遞給他一枚剔透碧綠貓兒眼“此番多謝你背嬸嬸下山。”

“云門主客氣，這有什么可謝的。”地蜈蚣心花怒放，又抱拳道，“若沒事，那我就先走了，咱們山高水闊，有緣再會。”這話說得豪情萬丈，真真像是俠客一般，不過走路倒是沒改舊習(xí)慣，放著大門不出，硬要翻墻爬樹，背影如山間老猴，一溜煙就消失在了重重疊疊的屋檐中。

季燕然余光瞥見窗外人影，于是吩咐道“先將此人押下去，好好看著，切莫走漏任何風(fēng)聲。”

“是”下屬領(lǐng)命，將周明拖出了門。云倚風(fēng)一路目送，還踮腳想看看究竟要關(guān)在哪里，卻冷不丁被人捏住了后脖頸，頓時驚得一縮“喂”

“進來”季燕然將人一把拉入房中，雙手按住他的肩膀往下一壓，聲音冒火，“給我坐在這里老實交代，為何要擅自改了計劃，那場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倚風(fēng)覺得自己甚是無辜“不小心的。”

房間里安靜得詭異。

兩人誰都沒說話。

風(fēng)雨門門主是因為心虛，無話可說。

蕭王殿下則是純粹被氣昏了頭。

過了一會，云倚風(fēng)主動問“王爺在見到火場之后，可有嚎啕大哭，心如死灰，痛不欲生，悔不當(dāng)”

季燕然用兩根手指捏住他的嘴“沒有。”

云倚風(fēng)在縫隙里艱難長嘆。

郎心如 鐵啊，蕭王殿下。

季燕然哭笑不得，也沒了火氣，松開手道“那穴道只是做做樣子，發(fā)力就能解，況且還有暮成雪在暗處護你。”

當(dāng)時雖說已經(jīng)按照金煥的布局，假意中計“殺”了暮成雪，而金煥也已經(jīng)死了，兩人卻不確定對方是否當(dāng)真想像煉蠱一樣，讓縹緲峰只剩最后一個人，為免夜長夢多，云倚風(fēng)便打算自己主動躺平。考慮到山上或許還有別的眼線，甚至連臥房墻上都難保藏著眼睛，兩人也演得挺認真，此時恰好又有一夜暴雪帶出了岳之華的尸體，那這場即將到來的對戰(zhàn)也就更加順理成章起來。

季燕然那一招點穴使得極虛，看似力道十足，云倚風(fēng)想解卻是輕而易舉之事，只是沒料到會一屁股把蠟燭坐下來后頭一想，扯扯嗓子喊救命，讓對方以為自己早已葬身火海，也挺好，省得還要等季燕然回來，再與他“決裂”打一架。

熊熊大火燃起時，云倚風(fēng)、暮成雪、玉嬸與地蜈蚣四人，早已趁亂轉(zhuǎn)移到了隱蔽處。果然，后續(xù)發(fā)生的所有事情都同先前預(yù)料一樣，岳名威很快就上了山，季燕然也順利清掉轟天雷，給后來下山的人鋪平了道路。

季燕然道“按照方才審訊的結(jié)果，其實金煥已經(jīng)是最后一步，他們并沒有要埋伏殺你，也沒打算挑起你我間的矛盾，只要收到暮成雪的死訊，他們就會上山，倒是白白多演了一天。”

云倚風(fēng)教他“人在江湖，多小心些總沒錯。”想了想又道“守信譽的殺手就是有這點好處，收銀子便一定會辦事，不管是裝死演戲還是殺岳名威，都做得極干凈漂亮。”

“你即使不付銀子，暮成雪八成都會主動去岳家鏢局算賬。”季燕然道，“堂堂第一殺手，被人騙上雪山，一文錢沒拿到，只白白充當(dāng)了一回擾亂視線的擺設(shè)，傳出去何止丟人現(xiàn)眼。”

云倚風(fēng)戳戳他“問出對方是誰了嗎那可是個精明人，既不想殺你，就連銀子都不付給殺手，三言兩語忽悠上山，推說過兩天才會有任務(wù)，又省錢又省事，又摳門又缺德。”

“只問出了周九霄，他是先帝手下一名大將，后來被革職流放。至于背后還有沒有別人，暫時不好說。”季燕然道，“對方約我在望星城見面，舍利子也在那里。”

“望星城啊，那可是個好地方。”云倚風(fēng)點點頭，站起來道，“那王爺先忙，我去看看暮成雪，他也該回來了。”

季燕然疑惑“回來他方才派人帶來口信，說交代的事情已經(jīng)辦完，就此告辭。”

云倚風(fēng)瞪大眼睛“就此告辭他走了”

季燕然道“對。”

“那我的貂呢”云倚風(fēng)五雷轟頂，“我要照顧玉嬸，讓他暫時幫我?guī)е哪侵慌瞩跄亍?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壓根沒提這件事。”

云倚風(fēng)“”

寒霧城外官道上，一匹駿馬飛奔疾馳，山風(fēng)徐徐，拂動白衣男子面上雪紗，眉眼慵懶，姿容無雙。

而在他懷中，正趴著一只銀白雪貂，呼呼大睡，皮毛油亮，心寬體胖。

雪片紛揚，沿途村落里隱隱傳來鞭炮聲。

快到除夕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