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親衛(wèi)們見此, 紛紛拔劍。
周瑜手指虛握著馬韁, 不動聲色地看著甘寧。
他原本的籌劃是非常精密沒有任何問題的, 哪曾想,趙范這個環(huán)節(jié)出了意外。
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導致他的兵行險著大敗而歸。
趙范身死,他原來的打算落了空, 他此次出戰(zhàn), 只帶了三萬兵馬。這三萬,還分給了太史慈一萬, 讓太史慈去防守夏侯淵。
丁璇以逸待勞,又有張飛關羽前來助陣,兵力太過懸殊,護著他逃出來的將士并不多。
士氣已泄,人心已散,這些人遠遠不是甘寧的對手。
但他不能死在這里。
孫策新喪,孫權年少,難以服眾,若非他力排眾議輔佐孫權,江東政權早就改了姓名。
他若死在這, 江東那幫只在乎自己家族得失, 而不在乎江東究竟姓什么的文臣們,必然逼著孫權投降丁璇。
他與孫策出生入死打下來的江東基業(yè), 就此付之一炬。
他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戰(zhàn)馬嘶鳴, 周瑜手指輕撫著馬鬃, 道“甘將軍是丁夫人的人?”
甘寧從柱子上跳下來,發(fā)間插著的羽毛隨著他的動作,揮灑著水珠。
叮叮當當?shù)慕疴忢懺诩澎o的夜里,甘寧落在地上,雙手環(huán)胸,抬頭看著馬上的周瑜,狹促一笑,道“都督,我是苦出身,沒有你們士族那么多的講究,什么人不人的,又效忠誰,跟我沒關系。”
周瑜眸光輕轉。
甘寧便走便繼續(xù)道“子義曾跟我說過,說什么大丈夫生于亂世,當提三尺劍,立不世之功,”
周瑜道“子義素有大志。”
親衛(wèi)們將甘寧圍在中間,長劍在冷月下閃著寒光。
甘寧抬起頭,笑瞇瞇道“我以前也是這樣認為的,直到丁夫人告訴了我一句話,叫——”
說到這,他聲音微頓,目光驟冷“一將功成萬骨枯!”
“殺!”
親衛(wèi)們手里的長劍一起刺向甘寧,甘寧身輕如燕,身體往下一趟,貼著地面,像是滑不溜秋的泥鰍一般,滑到周瑜馬下。
周瑜的戰(zhàn)馬猛然抬起后踢,踹向甘寧。
甘寧眸光一閃,翻身準備上馬挾持周瑜。
周瑜的長劍出鞘,橫在甘寧面前。
劍鋒離甘寧的胸口僅有半寸,只需周瑜稍稍往前一送,便能要了甘寧的命。
甘寧眉梢輕挑,停下了動作,眼底有著幾分訝異。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東吳之地多儒將,類似于張飛典韋的悍將并不多。
武力值最高的武將是太史慈和孫策,當然,孫策已經(jīng)死了,太史慈又被周瑜派去南郡防守夏侯淵,守在周瑜身邊的人他根本不曾放在眼里,所以才孤身前來擒周瑜。
然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往日風度翩翩比文臣還要儒雅的美周郎,不僅自己能打,自己的戰(zhàn)馬也很能打。
這就很尷尬了。
親衛(wèi)的長劍齊刷刷地架在甘寧的脖子上,周瑜淺淺一笑,道“那是子義的話沒有說完。”
甘寧挑了挑眉梢。
河水拍打著地面,沖刷著地上殷紅的血跡,周瑜的聲音溫潤又不失英氣“大丈夫處世立功名,功名既立王業(yè)成。”
甘寧耳朵動了動,發(fā)間的羽毛隨著夜風飄搖。
周瑜長劍還鞘,平靜地看著甘寧,道“王業(yè)成兮四海清,四海清兮天下平。”
甘寧大笑,腰間的金鈴鐺跟著他的動作響起來,親衛(wèi)手里的長劍又送了一分,鮮血染紅劍鋒,甘寧卻像感覺不到疼一般,道“都督的這番話,說與我那朋友聽更合適。”
周瑜眉頭微動,只聽到金鈴鐺急促叫著,眼前一花,剛剛被親衛(wèi)們圍著的甘寧已沒了蹤影。
金鈴鐺的聲音突然消失,親衛(wèi)們面面相噓“都”
一聲都督還未叫出口,金鈴鐺又突然響了起來,周瑜瞳孔微微收縮,拔劍欲往身后刺,長劍拔出了一半,手指便被男子沾了河水微涼的手掌握住了。
甘寧右手握住周瑜的手,往下一按,長劍回鞘,左手不知何時拔出了短刀,橫在周瑜的脖子上。
“不許傷害我家都督!”
親衛(wèi)們怒目而視,然而甘寧的短刀離周瑜太近,他們也不敢上前。
甘寧沒有理會親衛(wèi),笑瞇瞇看著周瑜,道“都督,您還是跟我走一遭吧。”
“刀劍無眼,傷了您的性命就不好了。”
親衛(wèi)們不肯推開,甘寧手腕翻轉,奪了周瑜長劍,長劍橫掃,打在親衛(wèi)身上。
周瑜眉頭微皺,道“莫傷他們性命。”
甘寧道“都督若愿意跟我同去,我便不殺他們。”
周瑜抿了抿唇,緩緩松開握著馬韁的左手。
甘寧揚眉輕笑,劍身回鞘,劍柄擊在親衛(wèi)身上,親衛(wèi)盡皆落馬,昏倒在地。
甘寧兩腿一夾馬腹,調轉馬頭,帶著周瑜,向桂陽的方向疾馳。
桂陽城下,丁璇踮著腳尖,五指并攏放在額頭,不住地向江邊張望著。
諸葛亮搖著羽扇,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一眼霧氣騰騰的河水。
張飛收整軍隊,準備返回零陵,見丁璇望眼欲穿的模樣,忍不住道“不就一個周瑜嗎?夫人至于眼巴巴地等著嗎?”
丁璇道“當然至于了,周瑜長得多好看啊。”
眾將“”
眾將的目光整齊劃一地看向諸葛亮,諸葛亮一臉坦然,淡定地連搖著羽扇的頻率都不曾改變。
其心胸之寬廣,足以載入史冊,以供后人瞻仰。
然而那握著羽扇的手指,卻不留痕跡地緊了緊。
丁璇是一個沒有架子的人,與丁璇相處久了,劉備也沒以前那般嚴肅,喜怒不形于色了。
劉備捋著胡須,忍俊不禁道“聽聞周郎善音律,美容顏,乃江左風流美丈夫。”
“夫人禮賢下士,素愛有才之人,今夜在此等周郎,不過是性格使然罷了。”
“對。”
丁璇翹首以盼,隨口道“長得好看的在我——”
話剛出口,方察覺劉備的話就是一個坑,丁璇堪堪剎住話頭,瞧了一眼看上去波瀾不驚的諸葛亮,有些心虛,道“孫權剛接手江東政務,正是仰仗周瑜的時候,若我們抓了周瑜,又用大軍駐扎在江邊,時間一久,江東的士族們必然會逼著孫權投降。”
諸葛亮點點頭,語氣不明道“夫人深思遠慮,亮為之嘆服。”
連夫人都叫上了,果然還是吃醋了啊。
丁璇忍不住笑了起來。
當著眾多將領的面,丁璇也不好去哄諸葛亮。
諸葛亮這人要面子得很,不許這,不許那,人前一定要端莊,在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情況下,才能咬著耳朵說上幾句悄悄話。
丁璇對眾將道“哎,大家不用陪我在這等了。翼德回零陵,玄德公與二哥回長沙吧,回到城里好好休息一下,過幾日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眾將知曉丁璇的心思,笑著向丁璇道別,翻身上馬。
塵沙漫天,軍士們舉著的火把漸行漸遠,軍隊消失在夜幕中。
趙云是個厚道人,也是一個極為有眼色的人,帶著麾下的白馬義從,離丁璇遠遠的。
星光下只剩下丁璇和諸葛亮,丁璇撞了一下諸葛亮的肩膀,笑道“真的吃醋了?”
諸葛亮搖著羽扇,看也不看丁璇,道“沒有。”
沒有才是怪事。
丁璇從背后抱著諸葛亮,下巴抵在他的肩膀,道“別裝了,你假裝大度的模樣一點也不好看。”
諸葛亮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偏過臉,看著眼睛亮亮的丁璇,有幾分無奈,道“倒不是吃醋,只是覺得心里有些不踏實。”
丁璇笑道“有甚么不踏實的?我這么喜歡你。”
丁璇伸出手,捏了捏諸葛亮的耳垂。
自她揉捏過的地方,緋紅開始蔓延。
丁璇輕輕道“我超級喜歡你的。”
天上的星星似乎躲進了云層,丁璇湊過去蹭了蹭諸葛亮的臉,道“等亂世平定之后,你把手上的事情放一放,咱倆出去走走,好不好?”
歷史上的諸葛亮,與其說是病死,更不如說是累死的。
后期蜀漢人才的短缺,讓他不得不總攬朝政,事無巨細去處理。
她來到三國亂世后,說服諸葛亮輔佐曹昂,曹操班底比一雙草鞋起家的劉備好很多,諸葛亮不需要再像歷史里那般辛苦。
可諸葛亮依舊很忙,忙到哪種程度呢,忙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
她抱著諸葛亮,有時候還會覺得硌手。
丁璇道“別總想著把所有的事情都擔在自己身上,下面的人雖然不中用,但多給他們幾次機會,歷練歷練也就出來了。”
“哪有人天生便能與你一般?”
很久之前,她就想說這些話,之所以沒有說,是因為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
拋卻她和諸葛亮的情人關系來論,她是主公,諸葛亮是臣子,一個主公對臣子說這樣的話,那便是覺得臣子的手伸得太長,主公不信任,要削弱臣子的權利。
她足夠信任諸葛亮,也知道諸葛亮的為人,不會往這方面想,但架不住天下的悠悠之口。
有些話,在不合適的情況下說出來,還不如不說。
今夜正好,趁著諸葛亮吃醋,感覺他們之間的關系不踏實,她便順著諸葛亮的不安,將話題轉了過來。
“我總想和你多說說話,可你總是那么忙。”
丁璇嗔道“你自己忙也就算了,我沒你那么狠,能把自己逼到那種程度,我只是想張弛有度地去處理事情。閑暇時間呢,玩玩轉轉,你沒時間陪我也就算了,還不讓我多去瞧瞧旁人。”
“你說你這個人,怎么一點道理都不講呢?”
夜沉星河,遠處的河水拍打著地面,諸葛亮轉過臉,低頭看著丁璇,想伸手捧一捧丁璇的臉,又覺得行為太不端莊守禮。
猶豫了一會兒,諸葛亮的手放在丁璇的發(fā)上,將她垂落下來的發(fā)梳在耳后,道“以后我會多陪你的。”
他何嘗不知道吃吃玩玩鬧鬧的舒服?
只是有些事情,他不做,便沒有人去做。
此次南下對江東用兵,武將有趙云關羽張飛,無論哪一個,都是萬人不擋之勇,沖陣打仗綽綽有余,可在治理政治上,只有趙云能幫著點他,關羽張飛根本指望不上。
關羽和張飛的性格缺陷太明顯,一個脾氣火爆,一個性格太傲,士兵若是被分到張飛手下做事,多半是痛哭流涕,后悔前來當兵,若是分到了關羽帳下,一個個高興得像是撿了銀子。
關羽傲上忍下,雖然頗得士兵的心,但與文臣相處得并不好,張飛倒是尊敬讀書人,可又待士兵不好。
兩人能做鎮(zhèn)守一方的大將,卻不是治理能城池安撫百姓的人。
關羽張飛尚且如此,更別提其他人了,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會事無巨細去處理。
不過丁璇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不怕下面的人一時辦砸了事,怕的是下面的人習慣了你去做事。
或許他該收收手,放放權了。
諸葛亮淡然一笑,撫著丁璇的發(fā)。
遠處傳來清脆的鈴鐺聲音,諸葛亮連忙松開丁璇。
丁璇笑著道“害羞什么,再抱一下嘛。”
話音剛落,周瑜的身影從濃霧中顯現(xiàn)出來,丁璇立刻不纏著諸葛亮,沖遠處的周瑜道“公瑾,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的琴音。”
周瑜“”
他的耳朵都在懷疑人生了好嗎。
趙云也看到了周瑜,帶著部下騎馬來到丁璇身邊。
噠噠的馬蹄在離丁璇不遠處停下,甘寧從周瑜身后跳了下來,指了指周瑜,沖丁璇擠眉弄眼道“周郎給你帶回來了,你怎么謝我?”
星光下的周瑜越看越好看,丁璇笑著道“你想我怎么謝你?天下的綢緞任由你挑,再給你打造足足的金鈴鐺,讓你掛得滿身都是。”
“等以后入蜀了,蜀地的飛鳥遠比中原之地多,那里的鳥都歸你管,可好?”
甘寧這個人,少年之時是游俠呃,說好聽點是游俠,說難聽點是賊寇,專門搶劫富人的那一種。
因為他時常穿著錦衣卻搶劫,還被人送了一個外號錦帆賊。
他喜歡綾羅綢緞,喜歡玩鳥,鳥身上掉下來的羽毛,還會被他裝飾在身上。
當然,作為他的標志,金鈴鐺也不可少。
清脆的鈴音一響,世人便知是錦帆賊來了,于是該逃命逃命,該干嘛干嘛,實在逃不走的,奉承他兩句,把他的馬屁拍得舒服了,他不僅不會搶你的東西,心情好了,還會送你不少銀子。
在一眾要么心懷大志匡扶天下,要么熱血酬知己,生死都隨主公的三國武將里,甘寧的率性而為簡直就是一股泥石流。
甘寧摸了摸下巴,道“聽上去好像不錯。”
兩軍交戰(zhàn),想的都是如何把對方置于死地。
孫權立根未穩(wěn),現(xiàn)在的周瑜遠比初主江東的孫權更重要,殺了他,江東便沒了主心骨。
屆時,丁璇揮師渡江,收復江東指日可待。
周瑜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在被甘寧劫來之時,便已經(jīng)做了必死的打算,只是他素來氣度恢弘豁達,身上并沒有即將赴死的死氣沉沉,反而一臉恬淡,不像是去送死,更像是一個前來做客的翩翩士子。
丁璇上下打量著周瑜,道“公瑾讓我好等。”
周瑜淡淡一笑,道“瑜亦久仰夫人大名。”
甘寧還要回孫權那繼續(xù)做臥底,不便久留,問趙云要了匹馬,翻身上馬,又向趙云交代道“江邊有幾個人,你派幾個人前去料理下,別讓凌統(tǒng)發(fā)覺了。”
凌統(tǒng)被他安排的人帶迷了路,這會兒還不知道在哪打轉呢。
但這樣總歸不保險,萬一凌統(tǒng)找到了那些人,那些人吧事情和盤托出,他就不能在孫權面前做內應了。
還是讓趙云料理了比較好。
聽到甘寧的話,周瑜微微側目。
甘寧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道“當然,那些人都是都督的親信,子龍莫殺他們,將他們帶給都督便是了。”
趙云笑著點了幾個人,讓他們跟著甘寧去料理,回頭對周瑜道“都督是夫人的座上客,豈有傷害客人隨從之禮?都督放心,只需半刻鐘,云便將都督的隨從帶到都督面前。”
周瑜眉頭微動,上下打量著趙云,略微點頭,道“勞煩趙將軍。”
周瑜的馬凌統(tǒng)認得,甘寧回去時不敢騎周瑜的馬,問趙云找了一匹馬,帶著趙云麾下的士兵消失在夜幕中。
桂陽城門大開,紅綢鋪成了地毯,兩邊立著的軍士手里舉著火把,將紅綢照得越發(fā)烈紅。
若不是因為太擾民,丁璇還準備找上一些貌美小姑娘在邊上彈琴助興。
以周瑜的積石如玉的氣度,只怕小姑娘們都跟她一樣,亂彈一通,引得周瑜頻頻回頭相看。
城里的太守府早就備好了酒宴,與趙范廝殺過的痕跡被侍從們清理,只余下極淡極淡的紅色痕跡,縱有血腥味縈繞,四面的窗戶打開,再點上熏香熏上一熏,便什么味道也沒有了。
丁璇坐在主位,美味佳肴如流水一般被端上。
身邊的侍女給丁璇斟滿酒,丁璇敬著周瑜。
酒過三巡后,周瑜放下了酒杯,看著燭火下的丁璇,淡然一笑,道“瑜知曉夫人心意,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