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悠悠不知道的是, 其實秦曜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了。
那天天氣很好, 天很藍,陽光像是糖心蛋一樣從云里瀉出。秦曜還在讀初中, 司機把車子開到校門口, 他剛從車子上下來, 迎面跌跌撞撞跑來一個小女孩, 慌里慌張、狼狽不堪、渾身臟兮兮的。
秦曜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這小女孩是不是被人販子什么的在追趕,神情嚴(yán)肅起來, 打算讓司機開門放她上車, 送她去警局。
可隨即追上來的,卻是一個中年婦女。
那個中年婦女狠狠地揪著小女孩的胳膊, 把她拽得雙腿拖在地上往后退, 一邊拽一邊狠狠地罵。
“養(yǎng)你是吃白飯的嗎?讓你干點活你就跑出來, 趕緊跟我回去,不要丟人現(xiàn)眼!”
小女孩死死咬著唇, 一聲不吭, 之后好像是被中年婦女揪頭發(fā)揪得痛了, 回過頭去就宛如虎崽子一般,狠狠咬在中年婦女的手腕上。
中年婦女痛得立馬松了手,又是一陣怒罵,小女孩趁混亂逃跑了,身姿十分輕盈。
還在讀初中的少年秦曜感到不可思議,比自己小幾歲的小女孩還只到自己胸前, 怎么能爆發(fā)出那么大的能量,他怔怔站在原地,半天沒有移動腳步。
對于那一天的鐘悠悠而言,他可能就只是一個逃跑時撞上的路人,但回過神來的秦曜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白襯衣,被抹上了幾個臟兮兮的手指印。
可奇怪的是,那時候的秦曜并不感覺臟,而是心中劃過一絲奇異的感受。
第二次碰見仍是在學(xué)校附近,秦曜猜小女孩和她的母親大約就住在離學(xué)校兩條街道的那一帶的貧民區(qū)。
那天,秦曜沒有讓司機來接,正穿過街道去自己熟悉的黑膠店,打算挑幾張黑膠回去。
一轉(zhuǎn)頭,就在路口看見了小女孩,她正仰著頭,可憐巴巴地看著小攤上的好吃的,臭豆腐和糖葫蘆,把她吸引得移不開腳步,盡管沒有流口水,但是她的眸子里透出來的滿是渴望和羨慕。
還是少年的秦曜一向心高氣傲,從來不多管閑事,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那天鬼使神差的走了過去。
他竟然想要給她買兩串糖葫蘆,好讓她開心一點。
可是還沒等秦曜靠近,那個中年婦女又來了,一下子把小女孩抱起來,警惕地看了眼周圍,像是生怕撞上什么人。
“說了讓你不要來這附近你非不聽,下次再來我打斷你的腿!”
秦曜心里生氣,想,她不就是想吃糖葫蘆嗎?買給她呀,她眼巴巴地那么可憐,為什么連一串糖葫蘆都不給她吃?
秦曜簡直懷疑那個中年婦女是不是只是小女孩的后媽,而并非親媽,否則怎么會有人那樣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的?
這是從小錦衣玉食、活在優(yōu)越和睦的家庭里的秦曜所從未感受過的另外一種世界。
他急匆匆地上前,想給中年婦女一點錢,讓她給小女孩買點好吃的,但是那中年婦女像是害怕遇見什么人,消失得很快。
秦曜走過去,只能看見她抱著小女孩倉促消失在街角的身影。
小女孩不停地瞪著腿,還是在試圖逃跑。
秦曜回過頭,看了眼剛才小女孩可憐巴巴地望著的攤子,這個時候物價還很便宜,糖葫蘆一塊錢一串,臭豆腐也是三塊錢一碗,甚至,小攤老板為了多賣一點臭豆腐,還可以按塊賣,5毛錢就有三塊了。
可是即便是這樣,中年婦女也舍不得買給小女孩吃。
他慢吞吞地買了兩串糖葫蘆和一碗臭豆腐,他自己是從來不吃這些東西的,他拿著這兩樣?xùn)|西走到學(xué)校里,抬頭看了眼天,忽然覺得心情很失落。
他什么都有,而小女孩連想吃一點甜的,都沒辦法吃到。
第三次碰到,是在冬天。
秦曜穿著黑色羊絨大衣,圍著圍巾,懷里抱著一疊書,正從學(xué)校出來,打算穿過街角,上自己家的車。
這時候路邊全是積雪,不太好停車,他一向與人為善,也沒有為難司機,非要司機把車子開到學(xué)校門前來,而是讓司機遠遠停在一條街之外。
更何況,他也總是有意無意地朝那邊多走一點路,想再遇到那個小女孩。
可惜,在上兩次遇到過之后,就再也沒有遇見過了,他也不知道小女孩住在哪。
這天,走了兩步,秦曜就頓住腳步。
他看到漫天的大雪里,小女孩彎著腰站在積雪旁邊,正在認真謹慎地鏟雪。
秦曜注意到她沒有戴手套,手指凍得胡蘿卜一樣通紅,渾身上下也只穿了一件薄的棉襖,軟塌塌的在身上,寬大透風(fēng),一看就讓人凍得哆嗦。
她應(yīng)該很冷,但別無他法,冷了就跳起來跺跺腳,眼里還是充滿著希冀。
秦曜是知道的,這附近的街區(qū)會雇傭一些人來鏟雪,每天能夠賺十幾塊錢,小女孩年紀(jì)這么小,也是來鏟雪賺錢的嗎?
秦曜走過去,試圖想一個開場白。
可是隨即,小女孩身后就來了人。
是另外一個男生,看起來胖胖的,和小女孩差不多的年紀(jì)。
“還沒鏟完啊。”小胖子吃著零食,嫌棄道:“悠悠,你力氣也太小了吧,這都從早上六點鏟到現(xiàn)在放學(xué),鏟了一整天了,到時候看工頭給你結(jié)幾塊錢。”
被叫做悠悠的女孩哈了哈氣,吐出一口白霧,搓了搓手,看了一眼小胖子手里的薯片。
她什么也沒說,繼續(xù)鏟雪,但秦曜看得出來,她好像是有點餓。
那小胖子好像是她的朋友,吃了兩口薯片以后,見小女孩瑟瑟發(fā)抖,終于大發(fā)善心,將一小片薯片掰了四分之一遞了過去。
“好吧,給你吃這么一點點。”
被叫做悠悠的小女孩頓時雀躍起來,放下鏟子,用手在身上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將薯片含進嘴巴里。
吃完以后,她還有點意猶未盡,舔了舔手指,又看向小胖子手里的大袋薯片。
“能再給我吃兩片嗎?就兩片,我?guī)湍銓懽鳂I(yè)。”
“就你?你成績太好了,上次幫我寫作業(yè),做的題全都對了,被我媽發(fā)現(xiàn)了,還讓我被我媽揍了一頓!”小胖子埋怨道,“我以后才不會把作業(yè)給你寫呢。”
她頓時失落,扁了扁嘴,沉默地繼續(xù)拿起鏟子鏟雪。
少年秦曜有些看不過去,他快步走到對面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一路從貨架走過去。
他拿了很多零食,薯片、各種口味的薯片、餅干、紅棗餅干、牛奶餅干、還有旺仔牛奶,他還拿了一大包暖寶寶,一起放進大袋子里去結(jié)賬。
可是,當(dāng)他拎著兩個袋子出來,興沖沖地想要過去給小女孩的時候,街邊的雪卻已經(jīng)被鏟好了。
小女孩兒已經(jīng)走了,小胖子也走了,地上只留下一個薯片的垃圾袋。
秦曜追了幾步,卻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追,大雪掩蓋了足跡,看不清方向。
他站了好半天。
直到兜里的手機不停震動,司機慌里慌張地問少爺在哪兒。
他懨懨地往回走,心想,下次再見到人,一定要快點上去認識。
可是,他沒有想到,那已經(jīng)是他出國前最后一次見到小女孩了,那段日子,他去那里的街角蹲守過很多次,始終沒見到她來。
有一天,他終于忍不住,跑去貧民街道一家家的問,才知道,那對母女倆已經(jīng)搬家了。
那些鄰居都說:“她們搬家搬得很匆忙,不知道是在躲債還是在躲人,總之也沒有人知道她們?nèi)チ四膬骸!?
少年秦曜,就那么錯失了他的女孩。
那年秦曜還只有十四歲。
后來秦曜出了國,在異國他鄉(xiāng),因為家里的經(jīng)濟實力足夠強大,他并沒有和別的留學(xué)生一樣活得十分窘迫,而是依然過著富足的生活。
他走在街道上,也經(jīng)常看見路邊的流浪漢蜷成一團,旁邊一只狗,一只碗,等待著人救濟。
秦曜經(jīng)常沉默地將錢放進去,腦海里不知為何,總是想起幾次見到小女孩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