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剛在廳堂中坐下來,兩個紅衣胡姬就飄然現(xiàn)身,滿面笑容端來牛乳瓊酪蜜蒸果卷幾樣點心,隨后又侍立一旁,手持茶壺,時刻等著為各人添續(xù)玫瑰香茶。
劉豐豫牛飲一般喝下香茶三碗,又吃了兩口點心,才安定下心神,不禁長嘆一聲,開口問道:“豐豫這一番皮肉之苦到底所為何事啊?”
桃樽噘著嘴回道:“我們也是得了你的玉舞人,被平白牽連進來,正一頭霧水呢。”
雪盞倒是笑道:“羊公子是阜通樓主人的舊友,想來一定通曉內(nèi)情。”
幾雙眼睛目光炯炯一齊看向了羊澄觀,就見他懶洋洋嚼著點心,慢悠悠回道:“澄觀只是順路幫她尋人而已,只為換些胡酒胡食,無心探聽佳人韻事。”
魚尺素看他浪蕩做派,不禁別過頭去,心中暗想,滿嘴虛言假語也不知有幾分真。
劉豐豫垂頭又嘆氣道:“幾年前無意中拾走他人一塊玉佩,竟招來今日之禍,唉,活該我時運不濟,遭此一劫。”
雪盞桃樽趕緊岔開話題,說起這幾日在阜通樓里聽來的種種奇聞異事。
桃樽繪聲繪色學(xué)起前日一個洋相百出的胡商。那胡商一進門便自斟自飲,一氣兒連吃了十幾碗酒,喝得是酩酊大醉,之后搖搖晃晃非要趕著自家駝隊進這阜通樓,扯著嗓子喊什么駱駝如妻如子,吃飯喝酒不能忘到腦后,必得分他們一杯嘗嘗。桃樽聲調(diào)語氣動作舉止,學(xué)了個十足十的像,瞬間逗樂了眾人。
幾個人臉上終于有了點笑意,一邊飲茶,一邊閑談些京城藩仿新近流行的胡食胡衣。坐了一個下午,幾個人倒是比先前親近了幾分。
天色將晚,華燈初上,先力裊裊娜娜翩然而至,道了個萬福,起身說道:“諸位貴客,請移步二樓,我家主人已備好酒宴,向各位賠罪。”
幾個人登樓一看,正中見擺著一個方桌,上面大盤小碟已鋪陳完畢。走到近前一瞧,竟是一整套全羊大宴。清湯羊肫、河西羊肺嫩白嫩白的,一見就勾人涎水上涌。清煨羊尾、蹄筋燒羊腦日常少見,輕輕一聞,都已去了腥膻之氣,獨留醇厚鮮香。還有入地坑煨燒的羊羔、熱炭新炙烤出來的羊肉,佐菜的除了煎餅、糕糜,還有一小盆酸湯。
雪盞桃樽一看,不禁眉開眼笑道:“今日可要痛快淋漓地大吃一頓羊肉了。”
幾個人依照先力安排列座入席,剛做好就見尉遲頻伽邁著細步款款走來。她頭戴纏珠貍帽,身穿窄袖鳳紋衣,心口墜著那惹禍生事的玉舞人,比起之前的胡舞盛裝,去了奢華添了素凈,仙姿玉貌雖未改變,但平添了幾分和氣。
再定睛一瞧,那煞氣胡將竟在后面提刀跟隨,也緩緩走了過來。座上幾個人立刻局促不安起來,尤其劉豐豫白日里剛無辜挨了一鞭,此刻著實是汗毛倒豎如坐針氈。
尉遲頻伽卻似毫無察覺,慢慢走到桌案上首款款坐下,那胡將也跟著入了席。幾人就聽尉遲頻伽開口說道:“今日設(shè)宴是為賠罪,頻伽性急無禮是一層罪,家人馬復(fù)升莽撞霸道,無故傷人,是又一層罪。我與馬復(fù)升是誠心實意向各位請罪,請各位貴客諒解海涵。”
見她雙眼紅腫如桃,面色憔悴如紙,想是在人后痛哭流涕淚流成河,幾個人心中不禁暗暗為她惋惜,慢慢收了防備畏懼的心思。
侍候在一旁的先力,依次為幾個人斟滿了葡萄蜜酒,尉遲頻伽舉杯說道:“頻伽無禮,只為尋人,那張檄是我失散的夫君。”在座幾個人心中暗道,果不其然。
她特地向劉豐豫舉杯恭敬說道:“劉公子是外子舊友,頻伽無端猜疑狠下毒手,實在是不應(yīng)該,還請劉公子寬宏大量,恕我唐突莽撞,頻伽在此賠罪了。”說完仰頭一飲而盡。
“對不住了。”那馬復(fù)升也跟著舉杯,一口飲干了杯中酒。
劉豐豫趕忙回禮道:“不敢,不敢,為家中至親著急擔(dān)憂,是人之常情,張兄去向不明,連豐豫也不免心中掛念。張夫人傾盡全力執(zhí)著尋找,豐豫欽佩不已,又怎敢怪罪夫人?”
一來二去,桌上幾個人一邊飲酒品菜,一邊談些士子趕考、胡商販貨的秘聞,互相之間的忌憚畏懼,在這賠罪宴上倒是有些雪融冰消。
酒酣耳熱之時,劉豐豫不自覺又憶起張檄,講起他過往的為人舉止。三兩句話剛出口,就見尉遲頻伽一雙美目開始漫出水霧。
講到初入客棧那一天,恰逢天降大雪,張檄獨自一人迎風(fēng)踏雪而來。他放下書笈也不著急喝茶暖身,竟先從懷中掏出一只細弱幼犬來,和其他士子笑言,滑了一跤倒撿了個伴讀的伙伴。
雖然那小狗剛來時總遭人嫌棄,后來每天為客棧中的士子們伴讀解悶,慢慢地受到了不少寵愛。去年劉豐豫二赴春闈,再次住在王員外家的客棧,看到那只細弱幼犬已經(jīng)壯碩得猶如牛犢,成了客棧里看家護院的一員猛將。
聽他講完這段舊事,尉遲頻伽不由得神思恍惚,喃喃自語道:“當年頻伽孤身一人落難異鄉(xiāng),幸而遇到張檄,被他搭救后,才成就了我二人一番姻緣。”
她長嘆一聲,繼續(xù)說道:“四年前,張檄入京趕考,我也隨他一路進京。不料那時天寒地凍,我竟在行路中途一病不起。大比之期將近,怕他耽誤考期,我才催他獨自上京。張檄與我做了約定,無論中與不中,我都在這上京鎮(zhèn)等他回來。分別時,我裝了一匣子蜜餞干果,囑咐他日食一顆,見果子如見我,果子吃盡,就該是歸期了。不成想,他這一去,竟是幾年都杳無音信。”
說到這里,她停頓片刻又凄然一笑,斬釘截鐵說道:“張檄向來守信,一旦許下諾言從不貿(mào)然反悔,他遲遲不來赴約,必定有內(nèi)情。我愿長守抱柱之信,在這上京鎮(zhèn)等他赴約,四年等得,四十年也等得。”
見她情比金堅矢志不渝,桌上幾個人不由得肅然起敬,紛紛安慰她,說凡事心誠則靈,張公子言而有信,待人赤誠,定然不會辜負夫人一片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