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李元貴, 甄氏何在?”
片刻之后,他喃喃地問。
“皇太孫伴萬歲于病榻之前,不肯離去。太傅便接了甄氏入宮,這幾日叫她照料殿下。”
“去將甄氏喚來。”
皇帝道。
……
嘉芙入宮,陪伴慈兒已有數日。
這個白天,慈兒一直在祖父的病榻之前守著,半步也不肯離開,入夜才被嘉芙帶了回來, 此刻終于沉沉睡了過去, 睡夢之中, 一只手還捉住嘉芙的手不放。
這三年來,嘉芙做夢也想能再次這般摟著兒子伴他入睡, 如今終于得償心愿, 卻未料是如此情境,又如何睡的著覺,握著兒子那只勾著自己手指的軟軟小手, 凝視著他的睡顏,直到深夜,模模糊糊, 半睡半醒之間, 忽聽帳外傳來崔銀水的輕聲呼喚, 立刻醒來, 輕輕翻身下榻, 來到外間, 得知皇帝方才蘇醒,突召喚自己,換了件衣裳,便急忙往承光殿,入內,見昏睡了多日,中間不過數次短暫醒來的皇帝竟披衣而起,此刻靠坐在榻上,雖病容枯瘦,雙目卻極是清明,精神更是異常的好,竟似大病已然初愈。
嘉芙心底掠過了一絲不祥般的預兆,上前,跪在榻前,以臣婦之禮,叩拜問安。片刻后,聽見上頭一個聲音說道:“甄氏,你也和右安一樣,如今也還不愿喚朕一聲父皇?”
嘉芙微微一驚,抬起頭,見皇帝雙目望著自己。
嘉芙心下紛亂,遲疑之時,忽見皇帝微微一笑,笑容竟似帶了幾分自嘲:“你起來吧。罷了,朕也知,這一把皇位,天下也并非人人想要。因朕之故,你與慈兒天生母子,卻不能以母子相見,你不恨朕,朕便已然欣慰……”
皇帝忽咳了起來,李元貴急忙上前拍背。
皇帝漸漸止咳,呼吸卻急促異常。
嘉芙從地上起身,端起近旁一杯溫著的藥汁,送了上去。
皇帝搖了搖頭,推開了藥,待喘息漸平,雙目望著前方,出神了片刻。
“甄氏,朕叫你來,并無別事,只是方才,朕做了一夢,朕夢見了些少年往事……想尋個人說說話而已……”
“朕坐擁天下,富有四海,如今臨終,竟尋不到一個能說話之人。方才想起朕五十大壽之際,你為朕所呈的衣裳。衣裳朕雖一次也未著身,但你的心意,朕很是感激……”
“萬歲若是有話,但請吩咐。”
嘉芙壓下心中涌出的難過之情,低聲道。
“甄氏,你可知,朕何以執(zhí)意,定要立慈兒為帝?”
片刻后,皇帝忽問。
嘉芙注視著病榻上的皇帝。
“朕少年時陰差陽錯,永失所愛,后鑄下大錯,再難彌補。不管右安如何看待,在朕看來,這帝位,便是朕所能給予的最大補償。”
“朕出生于皇家,這一輩子,經歷過手足相殘,父子相逼,宗室異心。朕知他以身世為恥,但他身上流著皇室之血,這一點毋庸置疑,此更為一切罪愆之源頭。”
“既不幸,如此生而為我蕭列之子,則今生今世,惟登頂一路而已。”
“朕這一生,對不住很多的人。朕如此的安排,日后福禍到底如何,朕亦不敢斷言。”
“世上少有兩全事。既生入皇家,叫八方,匍匐腳下!”
“執(zhí)鹿刀宰人,而非砧上待宰!”
“于朕看來,如此方為一生長久之計!”
皇帝一口氣不停頓地說完了話,再次喘息,整個人亦仿似失了所有精力,雙肩驟然垮榻,朝后仰倒,被李元貴一把扶住,放他慢慢躺了回去。
“朕要說的,全在此了。你也回吧,好生照顧慈兒——”
半晌,皇帝閉目,低聲說道。
嘉芙慢慢下跪,叩首,起身退出,跨出殿檻,行了幾步,轉頭望了眼身后那座殿宇被夜色勾勒出的深沉輪廓,淚已潸然。
……
是夜雖是上元佳節(jié),但因了皇帝的病況,東閣里依舊有閣臣值夜。
今夜除了裴右安,張時雍和陸項亦在輪值。二人低聲議論著皇帝病情。
“萬歲吉人天相,此次定能逢兇化吉……”
“裴大人,你亦精通醫(yī)道,你可有法子?裴大人?”
二人未聽裴右安回應,轉頭,見他身影步出東閣,消失在了門外。
裴右安從東閣出來,在夜色里,停住了腳步。
高高一堵宮墻,將墻外和墻內分隔成了兩個世界。墻外上元燈火,火樹銀花,墻內深宮重苑,暗影疊疊。幾盞宮燈在夜風里微微拂穗,地上投出一團晃動著的黯淡光影,更添了幾分幽闃和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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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 裴右安微微仰頭,出神地眺望著遠處宮墻外的那片絢爛夜空,片刻后,朝前走去,最后停在了承光殿外的那扇閉合的宮門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