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會兒跡部景吾只是沉默, 久到助理以為他化成了一樽石像,正忐忑不安的站起來想要寬慰幾句,卻見他忽然轉(zhuǎn)身朝門口沖了過去, 可是隨即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打扮裝備有素的一行人,緊緊地抓住他的手,管家推開門走進(jìn)來, 抱歉道:“少爺。”
“你們這是干什么?”跡部景吾奮力掙扎, 卻被牢牢扣住手腳,吼道:“放開我!”
管家搖搖頭, 說:“恐怕不能……現(xiàn)在東京已經(jīng)徹底淪為重災(zāi)區(qū), 不僅里面的人出不來, 外面的人也同樣進(jìn)不去, 所有通向東京的航空都已經(jīng)停止運行了……”
“我可以自己開飛機(jī)——”
“地震灰塵彌漫,使得能見度很低, 地面的塔臺也已經(jīng)失聯(lián), 您根本就不可能成功降落, 而且現(xiàn)在地震仍在繼續(xù)中, 就算去了也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就算要援救也要等到震幅減小,與其貿(mào)然跑去增加救援難度, 留在這里才是您最好的選擇。”
管家背影有些佝僂, 挪著沉重的步子走到門邊,手落在了拉柄上,跡部景吾費瞪著眼睛, 眼睜睜的看著那扇門一點一點的將光明盡數(shù)遮去,大門口似乎有個小巧的影子,逐漸,被迫的遠(yuǎn)離了,他想阻止,可是那線光卻成了他無論如何也抵達(dá)不了的終點。
“不要走……”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害怕。
“少爺,還請您能夠冷靜下來。”管家不著痕跡地抹了抹眼睛。
跡部景吾的聲帶顫抖:“東京現(xiàn)在的情況怎么樣?!”
管家頓了頓,說:“……您都知道了不是嗎?”
他聲嘶力竭地大吼:“我問你現(xiàn)在東京的情況怎么樣!”
短暫的沉默之后,管家垂下頭,說:“東京現(xiàn)在仍持續(xù)震況,測定震級大概在8.0左右,地震烈度在10級左右……震源位于東京近海,是因為海溝地震引發(fā)的動蕩,死傷人數(shù)暫未知……”
東京地震8.0。
烈度10級。
數(shù)字本來沒有意義,地震賦予了它死亡的概念,冰冷的數(shù)字底下涵蓋的是溫?zé)嵝迈r的血液,這兩個數(shù)字聯(lián)合在一起,已經(jīng)足夠給東京造成天崩地滅的災(zāi)難和毀滅。
建筑物傾塌,逃生的路會斷裂,救援無法到達(dá)。
今天是機(jī)器人展,那個時候蘇提曾經(jīng)說過,在東京都有展覽會,那里還有一片漂亮的海,她喜歡像泰坦尼克號里那樣恢宏的景色,和喜歡的人一起站在在高處往下眺望,可以看見盤旋在天空上飛舞的白色海鳥,它們有長長長長的翅膀,在災(zāi)難來襲的時候可以飛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他也曾經(jīng)說過,結(jié)婚之后,過蜜月的時候會帶她到泰坦尼克號沉沒的那片海域在那里看日出,海平面上的日出,迎著光照的那面,整個大海都會變成流動的赤金。
然后會仿照著電影里,和無數(shù)情侶一樣,做著那個傻傻的動作,說“you jump, i jump”。
撲通一聲,杰克掉進(jìn)海里,把生的希望留給蘿絲,對她說:“你一定會脫險的,你一定要活下去,生很多孩子,看著他們長大,你會安享晚年,安息在溫暖的床上,而不是在今晚在這里,像這樣的死去。”
蘿絲說:“我不會放棄,我絕對不會放棄。”
大海張開了它丑惡的嘴巴,里面滾動著漩渦,地震,成了死亡的絞肉機(jī)。
“少爺,也許情況沒有那么糟糕,您知道事情總是有例外……”說著說著管家停了下來,他看著自己從小看大的驕傲從不曾低過頭的孩子肩膀慢慢塌下,地上很快積聚了一小灘水漬。
紫灰色頭發(fā)下露出的小半張臉,唇被咬破,鮮艷的血滴滴在地上的水灘里,很快暈開,暈成一片淡淡的粉色。
跡部景吾不太能感覺到疼痛,腦袋里混沌一片,聲音似乎是從很遙遠(yuǎn)很遙遠(yuǎn)的地方傳過來,像霧氣,山嵐上的霧氣從頂上輕飄飄的落下,還沒到達(dá)地面就輕盈地四散消失,他茫然地抬起頭,四下找尋,模模糊糊的,若隱若現(xiàn)的呼喊聲一遍遍在耳朵里響起。
“松開我。”他沉著聲命令,嗓音已經(jīng)嘶啞:“松開!”
管家說:“少爺……”
“我求你。”他抬起頭,淚如雨下:“求你放我走,她在叫我,她說她很痛……”
只要一睜開眼就能夠看見她的影子,嘴里涌上來腥咸味兒,就像有一個巨大的石錘在一下又一下的在心頭重重地抨擊,把五臟六腑,把整顆心,整個人都砸的稀巴爛。
他恍然中覺得,她已經(jīng)真的離開了。
那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管家的眼淚也下來了:“您別這樣。”
跡部景吾拼了命掙脫,甚至不惜手臂脫臼,終于跑到門邊,可隨即訓(xùn)練有素的保鏢飛快上前飛撲住再次把他牢牢按在地面。
大理石常年的冰涼貼著臉一點點沁入皮膚,可跡部景吾感覺不到,他在地面上撐起手臂,茫然地看見上面濺了幾滴水珠,手臂被反扣在背后,用力到神經(jīng)都疼痛,痛覺終于一點一點地傳達(dá)到了腦袋里。
很痛。
如果這都很痛,那個時候他幫她剪指甲,第一次不那么熟練,不小心剪到了肉,連血都沒流,只微微破了點皮,她就淚眼汪汪地喊疼,那被水泥塊砸到壓住,那又該有多痛呢。
她那么怕疼。
“全部都要怪景吾你啊。”他還記得她蠻不講理地說:“我本來沒有這么脆弱的,所以現(xiàn)在只能套住你一輩子啦,該不會是你的陰謀吧?”
而他笑了,說:“嗯。我寵出來的,我負(fù)責(zé)寵一輩子。”
終其一生,蘿絲回首往事,想,一生那么短,而遺忘又那么漫長。
法國的天空一如既往的晴朗,絲毫不受地球另一方天地變化而轉(zhuǎn)變,跡部公館建在地價極貴,繁華而又熱鬧的中心,每天都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涌過來,每天都快樂得像是在過節(jié),街頭傳來俏皮歡快的音樂,也許是小丑表演,一簇又一簇彩色的氣球飛上了天空,最后無影無蹤。
跡部景吾掙脫掉手,死死摳住地面,低頭睜著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可還是覺得呼吸不過來,像一條被拋在沙漠里的魚,又好像身體里的臟腑全被強(qiáng)力膠水粘了起來,心跳的每次起搏都會帶來鉆心的疼痛。
如果那個時候沒有離開就好了,跡部景吾慢慢的伏下去,喃喃道:“她膽子那么小,肯定會害怕。”
她說下次還想去鬼屋。
只要有他在,就什么都不會害怕,可她現(xiàn)在在危機(jī)四伏的鬼屋里,他卻什么都做不到,甚至都無法陪到身邊。
他什么也不是。
“……我把她給弄丟了。”他的聲音梗塞,哽咽,害怕得忍不住發(fā)抖。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也許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jì),也許只是一眨眼。客鈴響起,公館有人過來了,管家沉默著朝跡部景吾鞠了個躬,其余人接收到指令松開手,肅立在一旁。聯(lián)絡(luò)器里傳來聲音:“您好,我是來配送珠寶的,您購置的鉆戒請簽收……”
管家出去了一會兒,很快又捧著一個精美的小盒子進(jìn)來,小心翼翼地放在書桌上。
“您放心,我們隨時監(jiān)控著東京的動向,一旦情況有任何變化,我都會立刻通知您。”管家也不再多說,鞠了一躬,靜靜退了出去,所有的人緊接著退了出去,一聲不息的,腳步輕的像貓,生怕驚擾了誰。
房間里一下子又變得極其的安靜起來,跡部景吾伸手掰開盒子,盒子里是藍(lán)色鉆戒,亮閃閃的,像滴流下來的眼淚。她說這是最喜歡的顏色,因為像他的眼睛。
他想笑,不知怎么的眼一閉,眼眶里酸澀的感覺再也止不住。
電話鈴聲倏然響起。
跡部景吾沖上前,看到上面的來電,亮起的眼神陡然間又黯淡了下去,遲鈍地接起電話。
那邊說:“還記得我嗎?跡部君,我記得曾經(jīng)對你說過,不管遇到了什么困難,都可以過來找我。”
睜了睜眼睛,蘇提費力地睜開,難受地咳嗽了兩聲,落下的灰塵有些嗆進(jìn)了喉嚨,頭上有些濕,黏糊糊的難受,她已經(jīng)分不清那到底是從上面哪個地方落下來的血還是她自己的。
眼前有一絲絲的亮光,不是哪個縫隙里漏出來的光,她伸手去碰,指腹上一陣刺痛,一把鋒利的劍刃豎立在眼前,刀尖深陷在廢墟里,刀柄則向上,撐著厚厚的石板。她瞳孔驟然一縮,一道殘月似的光從劍弧的邊緣劃過,劍刃上已經(jīng)崩出了不少缺口,咔嚓一下,劍身再也難以支撐如此駭然的力道,崩成兩段。
愿姬君,平安喜樂。
似乎是耳邊,似乎是從心里,陌生而又熟悉的聲音在意料之外的響起。
在那之前,蘇提突然感受到了一股憑空生出來的力,將她整個人往外聳去,剛翻轉(zhuǎn)了兩個身,原本呆著的地方落下了一塊巨大石板,很快將那里埋沒了。
不見了。
心弦上被牽扯的某個部分忽然崩斷,就像是和人訂立的契約生生被抹去。
她忽然有股流淚的沖動,像是失去了什么極其重要的寶物,朦朧中懂得了什么,伸出手奮力的扒了幾下。那里除了灰塵就是磚石,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她的手已經(jīng)血跡斑斑,那雙白皙好看會彈琴的手,現(xiàn)在已經(jīng)布滿了傷痕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