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眾生 (六)
兩相比較,高下立判。
雖然劉知遠到目前為止,所做的全都是嘴皮子功夫。實際上,并沒有派遣一支千人以上建制的兵馬渡過黃河。但許多“不明真相”的后晉將士和官吏,卻紛紛投效于其麾下。甚至還有很多受了契丹人欺壓的豪門大戶,也與之暗通款曲。雖然不敢明著打出旗號恭迎漢王。私下里,卻積極出錢出糧,幫助“漢王”招攬山賊草寇,一起“收割”契丹人的腦袋。
反觀符家和高家,卻因為符彥卿和高行周兩人的短視行為,而背負上了“屈身事賊”的污名。軍心、士氣,以及對下屬的凝聚力,都大受影響。
若是契丹人能始終占據(jù)中原也好說,反正有后晉開國皇帝石敬瑭給耶律德光當兒子的先例在,符家和高家的行為,只能算順應時勢。然而,誰也沒想到,貌似強大無比的契丹人,事實上卻是有些外強中干。連續(xù)幾個月來,居然被劉知遠和各地豪強花錢雇傭的江湖蟊賊們,給殺得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
據(jù)符家安插在汴梁的眼線匯報,那契丹天子耶律德光,前些日子竟然因為麾下部眾被割掉腦袋太多,給氣了個吐血昏迷。雖然很快就被郎中用藥石救醒,但是身體和精神卻都大不如前,估計用不了多久,就要駕鶴歸西了!
耶律德光一死,契丹人更難在中原立足。萬一他們主動撤離,萬里江山可就立刻又失去了主人。到了那時,玩鷂子的劉知遠手擎“驅(qū)逐胡虜”的大旗,他符彥卿、高行周、杜重威等一眾曾經(jīng)屈身事賊者,在對方面前連頭都抬不起來,又憑什么跟對方去一道中原逐鹿?
“阿爺您當初所做的決定,著實太倉促了!杜重威派去抄您后路那支兵馬,能不半路上自己散掉就已經(jīng)燒高香了。怎么可能攔得住高節(jié)度和您?”明知道此刻符彥卿早已把腸子都悔青了,符贏卻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沒等父親的嘆氣聲淡去,就微笑著責備。
如果同樣的話從長子符昭序的嘴巴里說出來,肯定又得把符彥卿給氣得暴跳如雷。然而換了女兒開口說,卻讓他臉上涌不起絲毫的怒容,只是跌坐在寬大的椅子上,繼續(xù)低聲嘆氣,“唉,誰說不是呢!為父我當初只是怕,只是怕長時間懸?guī)熢谕猓依镞厖s被宵小所趁!”
有些話,他心里明白,嘴巴上卻不愿意說得太清楚。否則,恐怕會更讓自家大兒子難堪。如果當時家中有個靠得住人手的坐鎮(zhèn),他符彥卿又何必向耶律德光求饒?雙方又不是沒交過手,從早年間的嘉山之戰(zhàn),到后來的澶淵之戰(zhàn),再到開運二年的陽城之戰(zhàn),哪一仗,符家軍曾經(jīng)讓契丹人占到過便宜?耶律德光憑著杜重威的十萬降兵,想逼走他符彥卿容易,想把符家軍圍困全殲,那幾乎就是癡人說夢!
但是當時,符彥卿卻徹底亂了方寸。他不敢掉頭突圍,不是因為不相信麾下將士的戰(zhàn)斗力,而是不相信自己被困的消息傳開后,長子符昭序能守好老巢。所以,他與高行周兩人一道向耶律德光投降了。降得非常無奈,非常委屈。然后,他從此就比漢王劉知遠矮了不知道多少頭!
“所以阿爺您在當下,就更加惜名如羽!”符贏心里,同樣知道自家父親當初之所以倉促就決定率部投降,其中很大原因是由于不放心哥哥。但是,她卻沒有繼續(xù)在這個話題上做過多引申。而是眨了眨眼睛,把重點轉移到今天的事情上來。
“是啊,道義這東西,無形無跡,關鍵時刻,卻不亞于十萬雄兵!”符彥卿咧了下嘴巴,苦笑著點頭。“大晉開國皇帝石敬瑭,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雖然他當年認賊作父,是出于形勢所迫。并且燕云十六州也非他一人所棄。然而他這個“兒皇帝”,卻從登基那一天起,一直窩囊到死。非但對我們這些領兵在外的節(jié)度使不敢高聲說話,就連被他一手提拔起來的下屬劉知遠,他也是只敢恨在心里,卻在明面上不敢給與任何刁難!”
“那劉知遠,不過是想做第二個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根本不理解父親和妹妹的良苦用心,符昭序忽然站了起來,大聲強調(diào)。
“坐下!”符彥卿的臉色立刻又變得無比難看,豎起眼睛,沉聲喝令。“你只準聽,不準胡亂插嘴!”
“阿爺您?”符昭序被喝了個滿臉通紅,梗著脖子,喃喃地頂嘴。
“再敢多說一個字,剛才我對外邊說的那些話,就立刻生效!”符彥卿狠狠盯著他的眼睛,用極低,卻不容置疑的聲音補充。
“倒是誰的孩子姓符啊!”符昭序嚇得打了個冷戰(zhàn),不敢再多嘴,一邊努力將身體坐直,一邊小聲嘀咕。“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外姓人呢!”
“噗哧!”符贏非但沒被哥哥這句充滿挑釁的話語激怒,反而被說得露齒而笑,“當然是大哥的繩武姓符啊,妹妹我和夫君還沒孩子呢!即便有了,也得繼承他們李家的衣缽。對了,怎么沒見繩武?我都回來差不多有小半個月了,他卻未曾拜見我這個姑姑!”
“阿爺說男孩子不能嬌生慣養(yǎng),送到軍中去歷練了!我已經(jīng)派人去接,估計這一兩天就能回來!”聽妹妹說起自家兒子,符昭序身上的倒刺立刻全都軟了下去。笑了笑,低聲解釋。
“這么小就已經(jīng)去了軍中?這點,倒是像極了當年的阿爺!”符贏想了想,低聲點評。臉上笑容,就像暮春時節(jié)的南風一樣溫暖。
符昭序在別的方面也許不夠機靈,一涉及到家族繼承權,卻反應極為迅速。立刻用力點了點頭,大笑著說道:“長子長孫么?自然需要求嚴格一些。不能當作尋常孩子來撫養(yǎng)。你呢,在李家過得還好么?這兩天跟妹夫一道吃酒,看起來他對你極為敬重!”
“我可是符家的女兒!”符贏的眼睛里,有一絲痛楚迅速閃過。隨即,雙目又瑩潤如水。臉上的笑容,也宛若盛夏時的牡丹花般絢爛。
符家的女兒,祖父是秦王,父親是祁國公,家族中名將輩出,軍中門生故舊無數(shù)。而他的公公李守貞,不過在去年剛剛才被封為天平軍節(jié)度使。全部實力都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符彥卿的一條大腿骨。
娶了這樣的一個妻子,做丈夫的怎么可能不當作神龕供起來?怎么可能不敬愛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