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到六月, 金陵城便早早進入了雨季。
連綿了十日的春雨,仿佛銀灰色的黏濕蛛絲, 織成一片輕柔的天羅地網(wǎng), 籠罩住了整座京師。
墨云擠壓著天空, 沉重得仿佛隨時會墜落下來,天邊云霧起落變幻多端, 正如人生莫測。
今日天蒙蒙亮,宮中便準時送來了一道玉軸,加上今日這一卷,算起來已是國師府這個月收到的第十道圣旨了。
接下圣旨后, 柳淳風一大早便約上太傅韓陽明, 神色匆匆進了宮。
“天意難測”
國師府后院回廊中, 一抹青霜身影長身玉立,正獨自站在屋外賞雨, 冷風蕭瑟而過, 寒雨沾濕了一身青衫, 她卻毫無察覺。
十日前,云三殿下來過之后, 這場雨便無休無止。
“你可要想好了!”屋內梳妝臺上的銅鏡突然開口。
上元仙子將手伸出屋檐外, 任冰涼的雨露打濕玉手,淡然回道:“與人斗寡然無味, 與天地相斗倒是其樂無窮”。
“我早知道你們兄妹兩都是瘋子!”
見她似乎打定了主意, 屋內的混元寰宇鏡長嘆了口氣, 繼續(xù)說道:“我本以為你那兄長已是極品癲狂, 沒想到你這個愣頭仙子,倒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上元仙子輕哼了一聲:“論癲狂,我豈敢跟元尊兄長相媲美?”。
成親這三個月來,她與柳淳風儼然如同一對恩愛的人間夫妻,雖然知道遲早會有這一日,銅鏡還是莫名生了些惋惜:“姓柳那傻小子,你預備如何處置?”。
院內雨勢越來越大,上元仙子緩步走進屋內,剔透的指尖在帶著溫度的被衾上輕輕摩挲著。
恍惚了一陣,她抬眼望著剛剛送入府中,指明要給她的第十一道圣旨。
她眉頭微微蹙著,仍是漫不經心:“接連送了十一道圣旨,也就這一卷還有點意思”。
“你到底打算如何處置柳淳風?!”混元寰宇鏡語氣中帶著怨懟,似乎在為他鳴不平。
“你既然如此忠心護主,便留在凡間陪他一世吧,待他百年之后…”,
余光掠過屋內衣架上掛著的大紅喜袍,仙子神色滯了一下:“待他百年后魂歸六道輪回,你再自行返回九天仙境吧”。
“我還有個人要見,先行一步了”言畢,一陣青霜仙風在屋內玉碎般翩散。
“上元!你這個挨千刀的王八犢子!你竟敢拋下老子?!你不得好死!你給老子等著!”
沒料到她竟會再次將自己留在人間,混元寰宇鏡悲愴嚎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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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帝宮中,圣始皇已足足十日沒有上朝聽政,今日金鑾殿外,文武百官候了大半天,卻再次撲了個空。
“陛下自從登基以來,從未荒廢過政務,怎么這十日如此反常?”,
“前兩日我暗中托了不少關系,才向太醫(yī)院的人打聽到,據(jù)說陛下十日前出宮受了風寒,已臥床足足十日了”,
“陛下病倒了?不過也是,人吃五谷哪有不生病的,既然陛下只是感染了風寒,為何要遮遮掩掩,不讓我等知曉呢?”。
官員們正冒著瓢潑大雨,三五成群朝宮門走去,途徑北宮門時,趕巧遇到國師柳淳風和太傅韓陽明。
二人滿臉肅穆正快步入宮,看起來臉色都很不好看,群臣不敢上前招惹,擦身而過后,再次聚在一起議論紛紛。
“柳國師不是已經請辭歸隱,有十日未曾現(xiàn)身了嗎?怎么今日入宮來了?”,
“誰知道呢!不過我聽說,陛下十日前暗中出宮去的就是國師府,可不知何故,陛下那日竟吃了閉門羹,憑白淋了一場雨,這才沾染上風寒的”,
“竟有此事?!”首次聽聞此事的臣子皆是大驚失色,人群中一片嘩然。
“千真萬確!你們方才沒看到柳國師手中握著一道圣旨玉軸嗎?據(jù)說陛下這十日間,每日一道圣旨準時送到國師府,風雨無阻從未間斷過”。
群臣聚集在一塊嚼著舌根,柳淳風與韓陽明徑直入了北宮門,快步朝朱子修的紫宸寢宮而去。
見他一臉殺氣騰騰,韓陽明小聲提醒:
“二弟,陛下這幾日的所作所為無非是極力想挽留你,你若是真的鐵了心辭官回鄉(xiāng),今日兄長替你說情,君臣到底有別,稍后見了陛下,你萬萬不可意氣用事!”。
“挽留我?”柳淳風沉著臉將手中的玉軸遞了過去“兄長看過后,若是覺得合情合理,再來勸我也不遲!”。
韓陽明接過玉軸圣旨,迅速展開看了幾眼,神色驟然大變:“這,這怎么會這樣?為,為何他?”。
韓陽明本以為這十日間,圣上每日向國師府下一道圣旨,是為了挽留想辭官歸隱的柳淳風,萬萬沒想到圣旨上所寫的,竟是讓柳淳風休妻的旨意!
“難道,難道這十日送到你府中的圣旨,都是命你休妻?”韓陽明仍是難以置信之狀。
柳淳風搖了搖頭,沉聲回道:“頭幾日,他美其名念及我勞苦功高,要將北域雁國的那位妙環(huán)公主賜給我,我數(shù)次婉拒,今日他便直接下了這道圣旨,直言命我休妻再娶”。
“休妻再娶?難道,難道陛下還是想讓你迎娶靈樂?”韓陽明愈加惶恐心慌。
想到太極殿夜宴上,朱子修看上元仙子的神情,還有十日前他微服出宮,到國師府求見上元仙子,求而不得后竟然冒著雨在府外守了一夜。
柳淳風眼中閃爍著刀鋒一般鋒利的光,語氣越來越沉:“恐怕,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看過圣旨后,韓陽明亦是心亂如麻,一路無話,轉眼二人已行至紫宸寢宮。
二人今日冒雨入宮求見圣上,宮外的守衛(wèi)似乎并不意外,恭敬上前禮道:“陛下前幾日偶染風寒龍體欠安,今日已移駕到碧玉池療養(yǎng),臨行前陛下留下口諭:若是國師求見,到碧玉池一敘”。
聞言,柳淳風倏然轉身,頭也不回快步朝著帝宮西側的碧玉池而去。
韓陽明剛要跟上,守宮的侍衛(wèi)頭領卻上前勸阻:“韓太傅請留步!依陛下的口諭,只準柳國師一人前往碧玉池”。
柳淳風的身影飛快消失在視野中,韓陽明心底的不安愈發(fā)強烈,隱隱覺得今日非要出大亂子不可。
“皇帝逼臣子休妻再娶,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韓陽明焦急難安,在紫宸宮門外來回踱步,半個時辰過去,還是沒見柳淳風返回。
“二弟他,他該不會對陛下動手吧?”,
“他若是直言頂撞,陛下該不會治他的罪吧?”,
“靈樂她…”。
腦海突然有不詳?shù)哪铑^一閃而過,韓陽明快步沖上前拽住了御前侍衛(wèi)的衣領:“靈樂長公主呢?”。
侍衛(wèi)支支吾吾:“公主?這,這我怎么會知道…”。
見他目光閃爍含糊其辭,其他侍衛(wèi)也是有所隱瞞的神色,韓陽明心頭一涼,頓時對自己方才的猜測有了七八成的把握。
“該死!我們中計了!”
見他神色有異似乎是覺察到了什么,幾個侍衛(wèi)快步沖上前將他團團包圍,沒想到韓陽明后發(fā)制人竟伺機拔出了侍衛(wèi)腰間的佩劍!
御前侍衛(wèi)頭領快聲勸道:“韓太傅!你到底是個文官,若今日真的動起手來你只有吃虧的份,還是把劍放下免得大家都難堪”。
“論功夫,我自然無法跟你們這些練家子相提并論”,
韓陽明冷笑一聲,將搶來的劍抵上了自己的脖子:“但若是當朝太傅今日死在紫宸宮中,再不濟,爾等都得給我陪葬吧?”。
“韓太傅莫要沖動!”沒想到他會以死相逼,侍衛(wèi)們果然大驚失色。
容不得片刻耽誤,韓陽明揚聲喚道:“不想給我陪葬的就滾遠一點!”。
語罷他無視眾人,架著劍快步朝碧玉池跑去。
一路狂奔,行至碧玉池殿外,韓陽明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湯池殿外圍了一列侍衛(wèi),遠遠瞧見韓太傅持劍疾跑而來,剛要上前阻攔,韓陽明立即再次將劍架上了自己的脖子:“通通滾開!否則濺你們一臉血!”。
韓陽明乃是大鳶的開國功臣,又是九州名門——應天韓氏出身,若是死在宮中,今日相關的一干人等恐怕都得以死贖罪,侍衛(wèi)們無人敢做出頭鳥,只能由著他獨自沖進了湯池殿。
碧玉池殿中大大小小的溫泉湯池共有九處,里頭水氣霧氣繚繞,韓陽明長驅直入,沒一會兒,果然在一處溫泉湯池前看到了柳淳風的身影。
快步行至柳淳風身前,見他巍然不動面如死灰,韓陽明急聲問道:“出什么事了?二弟為何這副神情?”。
話音剛落,卻聞柳淳風身后似乎有幾個人影攢動。
未待韓陽明發(fā)問,那人倒先開了口,聲調雖是男子卻過分尖銳:“韓太傅今日不便在此,請速速離去吧!”。
“太監(jiān)?”
事已至此,韓陽明怎么可能退縮,應聲走上前,這一瞧,頓時讓他如雷轟頂!
只見柳淳風身后,幾個宮女正圍在一個昏睡的女子左右,那女子似乎剛從溫泉池中撈出,濕漉漉的頭發(fā)披散在兩頰,肩頸處白皙無暇的皮膚皆數(shù)暴露,身上只用一條蠶絲被包裹著。
“靈,靈樂…”朱子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沉寂良久后,他突然嚎啕大罵:“朱子修!她可是你的親妹妹!你竟然,竟然用她來設計自己的臣子,你不是人,你簡直禽獸不如!”。
他聲聲唾罵不休,圍在昏迷的朱靈樂身周的丫鬟太監(jiān)聽得心驚肉跳。
老太監(jiān)揚聲道:“韓太傅!你!你竟敢辱罵圣上,該當何罪!”。
今日朱靈樂公然受辱,韓陽明只遲來了一步,卻已無力回天,此刻他已是心如死灰,哪還有半分忌憚?
“來啊,殺了我!我只怕他朱子修不敢!”。
“咳咳,罷了,奴才還有正事要做呢”,
這老太監(jiān)也拿他沒辦法,清了清嗓,將早已準備好的圣旨徐徐展開,揚聲宣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靈樂長公主為朕之胞妹,自幼為朕所鐘愛,值待宇閨中,適婚娶之時,當擇賢臣與配”,
“茲聞國師柳淳風人品貴重,朕特將靈樂長公主賜婚于愛卿。一切禮儀,交由禮部與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共同操辦,擇吉日良辰完婚”
“布告九州,咸使聞之。”
“欽此!”
老太監(jiān)宣完了賜婚的圣旨,滿臉堆笑:“恭喜柳國師了,不對,該改口叫駙馬爺了!”。
自打入了碧玉池,柳淳風便是一副要吃人的神情,此刻他背對著眾人,任那狐假虎威的老太監(jiān)不斷催促接旨,就是不俯不跪不做聲,不知心里正盤算著什么。
早知他未必肯任人擺布,老太監(jiān)霎時換了副面孔,陰陽怪氣道:“國師爺不肯接旨也無妨,賜婚的圣旨總共有兩份,另一份早在您啟程入宮后,便直接送進了國師府中”,
“那第十一道圣旨,對國師爺今日與靈樂公主在碧玉池私會一事,可是寫得明明白白的…”。
“阿寰”柳淳風神色一變,立即箭步沖出了碧玉池。
老太監(jiān)得了圣上的口諭,早知他聽到這個消息會是這樣的反應,沒有加以阻攔,由著他一路暢通無阻出了宮。
帝宮那一頭,柳淳風火急火燎出了北門直奔國師府。
這頭藏劍閣內,這幾日佯裝得了風寒,實際暗中布局的朱子修,正對著自己的佩劍青矢黯然神傷。
一陣仙風撫入,察覺到身后腳步聲逼近,朱子修倏然回身,眼中盡是藏不住的欣喜:“ 你終于肯來見我了”。
上元仙子神色漠然,朱唇輕啟:“朱子修?”。
沒想到此生竟能從她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朱子修歡喜得難以自抑:“是!”。
仙子雙手負于身后,緩步朝他走近:“皇帝?”。
日思夜想了兩年的夢中身影,此刻竟觸手可及,朱子修一時有些恍惚:“是…”。
雖然身在此間,上元仙子卻有些心不在焉:“你做這些,只是想逼我來見你一面?”。
這些日子朱子修機關算計,才換來今日這一見,可柳淳風卻與她朝夕相對舉案齊眉,思及此處他心如刀絞鈍痛難忍。
“你今日是為了他,才肯來見我嗎?”。
仙子修眉一挑不置可否:“我與他塵緣已盡,早一日晚一日都是要離開凡間的,今日離去前,順道來瞧瞧你這個自作聰明之人罷了…”。
精心籌謀,甚至不惜以親妹妹的清白做賭注,才逼得她今日現(xiàn)身,朱子修如何肯輕易放她離開,脫口而出:“不準走!”。
仙子啞然失笑:“你區(qū)區(qū)一個凡人,難不成留得下我?不自量力”。
“是嗎?”
受她一激,朱子修的狠勁竄上了心尖:“你前腳走,后腳我便殺了他”。
見不得他盛氣凌人的囂張氣焰,仙子冷聲回道:“我那緣盡的小夫君可不是面團捏的,你能殺他?本仙可不信”。
朱子修話鋒一轉,正聲道:“仙子若肯為我留下,寡人愿為你塑金身建廟宇,讓九州萬民世代供奉香火”。
聞言,仙子低眉一笑,暗暗琢磨著:“功德無量,這條件倒是挺動人的”。
見她似乎有所動搖,朱子修心中重新燃起了一線希望。
誰知上元仙子左耳進右耳出,壓根把他方才說的話放心上。
她踱步走到木架下,目光在青劍旁懸著的青女圖上瞥了幾眼:“你畫的?”。
朱子修應聲點了點頭。
自從數(shù)年前在荊州見過那副《青女斬鳳圖》,他便念念不忘,找來九州名家仿照了兩年,才得了這一副有五六分分神|韻的青女圖。
“比起我那緣盡的夫君,這畫工委實差得遠了”
仙子潑起冷水向來毫不客氣,沖那畫作吹去了一縷仙風,仿照的青女圖霎時灰飛煙滅。
眼睜睜看著心愛之物化為烏有,朱子修神色瞬間沉了下去:“你雖口口聲聲說與他緣盡于今日,為何在我聽來,卻覺得口不對心”。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妄加揣測仙家的心思,是會丟掉性命的”
眼中寒光掠過,仙子兩指一劃劍氣直竄而出,霎時間從朱子修身前穿胸而過!
劍氣襲來,朱子修悶出一口血應聲倒地,左胸膛頓時血涌如注。
身為天域最臭名昭著的女神仙,她一向說翻臉就翻臉,向來不喜歡多費口舌做些無用的鋪墊。
雖是九五之尊,在她面前竟如此不堪一擊,朱子修癱倒在血泊中,掙扎支撐著墻壁坐起:“你想殺寡人?”。
上元仙子緩步走到他身側,俯身望著地上紫氣縈繞的人間帝王。
胸膛上的傷口血涌不止,朱子修臉色慘白意識漸漸有些模糊,卻仍不死心:“不要走,寡人不許你走!”。
活了一萬四千多歲,仙子覺得自己的小暴脾氣近些年已有所收斂,此刻雖已將他捅得半死不活,她心里似乎還是不太痛快,還是覺得不夠解氣。
“你這人手段毒辣,至親骨肉都能拿來算計,但對本仙,倒還算有幾分真心”,
“但可惜了,本仙最不喜歡別人自作聰明,更厭棄那些不顧骨肉親情之人,今日你既招惹了我,我臨走前自然是要還你一份大禮的”,
上元仙子沉思了片刻,心中突然有了個不錯的主意。
“你們人族的帝王不是都追求至高無上的權利嗎?既然如此,本仙就將這九州天下送你一世,這可是我那緣盡的夫君都沒有的殊榮,如何?”。
威逼利誘也強留她不得,心知她絕不會憑白送自己這么一份大禮,朱子修閉眼苦笑:“代價呢?!”。
“你生生世世都得不到一絲真情,你朱家的男兒世世代代不得善終!”
一聲仙音裊裊響徹六道,自此為這個血淋淋的人間帝王,劃上了輪回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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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不停蹄回到國師府,柳淳風下馬后快步沖入了后院。 主屋早已人去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