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晚可就沒船可以渡啦。」他殷勤地道。
蓋聶黯然道:「過江去吧。」舉劍低忖:他們已經(jīng)到終點了
反射的劍光頓時刺痛了他的眼睛,灼傷了他的心。
路途尚遠(yuǎn),日景已暮。
韓申只覺心里頭仿佛有回響
大哥,請待這孩子長大后再將他的身世明白相告,我著實不愿意讓他小小年紀(jì)便背負(fù)一身仇恨度日,因此,請大哥暫時對他隱瞞一切韓申不由得憶起荊軻臨別前的囑托。
韓申不由嘆了口氣。天人永隔的路途有多遠(yuǎn)他如何能夠把這孩子帶到他爹娘身邊他本就是一個拙于言辭的人,面對一個永遠(yuǎn)不會有答案的問題,更加不知如何解釋。
遠(yuǎn)遠(yuǎn)的,好大一片清水,好大一片蘆葦。
荊天明目光不禁一亮,他回過頭去,韓申正從地上一躍而起。
「天明。」韓申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道,「咱們來玩騎馬的游戲好不好」
不待荊天明回答,韓申早已將他舉上自己的肩頭,旋風(fēng)般撲向了那一大片蘆葦叢,衣袂飄處驚起蟻群水鳥。伏念亦施展步法,緊隨而去。
呼嘯的風(fēng)聲中隱隱夾著疾馳的馬蹄聲響。
稀薄的空氣里淺淺透著殺戮的血腥滋味。
天際,一道西降的銳利紅光倏地劃開一血盆大口,伺機(jī)吞噬大地。
猛然間,他們身后一片塵沙大作。韓申沒有回頭,一直向前。
終點仿佛就在不遠(yuǎn)的前方,在蘆葦飄蕩之外的地方,韓申必須拼命追逐、勇往直前,一刻也不能回頭。
荊天明卻忍不住地回過頭,望見身后有人跟蹤而至,他不禁輕輕「啊」了一聲。
震耳的馬蹄聲響像是迸碎了韓申與伏念的心。
飛卷的黃沙中涌出一匹高大雄峻的烈馬,馬上的騎士身形端穩(wěn)如山,手里的巨大雙錘已蓄勢待發(fā)。
韓申與伏念停下腳步,他們一直在逃避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秦國追兵果真趕在蓋聶接應(yīng)之前來到,而且來的還是名震六國的秦宮四大高手風(fēng)林火山。
雙錘山一馬當(dāng)先,截斷了他們的去路,沉聲道:「還想往哪逃」
話音未落,雙錘山雙錘一擺,碩壯的身形如一只巨鷹般騰空而起。人在半空,雙錘山已經(jīng)幻化成漫天錘影,將他們?nèi)送耆\罩其中。
韓申冷靜地穩(wěn)住了腳步,當(dāng)下氣凝丹田,手中長劍一抖,劍花朵朵,迎著當(dāng)空飛來的雙錘山刺去。左手一把拉住荊天明的手腕,輕輕一轉(zhuǎn),將他護(hù)在身后。韓申這幾下動作一氣呵成,勢如行云流水。伏念憑借「坐忘心法」,僅可自保,卻再也無法顧及他人。
雙錘山雙錘出手,氣勢如虹。劍錘相交,聲響清亮悠長。
「喝」雙錘山一聲低吼,雙錘展開,旋繞劍身,絆住了韓申的攻勢。在韓申的凌厲快劍下,他再不敢憑借一人之力貿(mào)然強(qiáng)攻,還是先守緊門戶,以待時機(jī)。
韓申一聲長嘯,手中長劍點、刺、削、斬、圈,連變十三招快劍,用意就是想先發(fā)制人,令敵方高手少一個是一個。誰料這雙錘山識破他的用心,只守不攻,令他一時無法得手。
韓申眼見久戰(zhàn)不下,心中焦急。只怕其余三人一來,自己更難抵擋,一邊苦斗雙錘山,一邊苦思良策。突然,他靈機(jī)一動,長劍帶起一片寒芒,逼開身邊的雙錘山,身法如電,拉著荊天明和伏念便往蘆葦深處避去。
韓申緊握住荊天明的手,就像剛才一般拼命追逐終點,勇往直前。后方的雙錘山直逼近他們身后。迅速一俯身,韓申與伏念拽著荊天明竄進(jìn)了一片蘆葦叢中。
現(xiàn)在,他們唯一能做的,只是祈禱天趕快黑下來,這是他們能夠順利帶著天明到達(dá)目的地的唯一機(jī)會了。天明的小手在韓申的掌心里又濕又涼,韓申低頭瞟他一眼,只見他咬著牙一聲不吭,緊緊地蜷縮在自己身后。他是那么弱小,不知為何,韓申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荊軻時的情景,那時候荊軻還是一個勤奮執(zhí)著的少年,他們在滿地落花中喝掉了一壺又一壺酒,就是那一天,他們結(jié)為同甘共苦的刎頸之交。患難見真情,荊軻也才會在臨死之前,鄭重地將自己的骨肉托付給他。韓申著實不清楚,是什么樣的力量讓荊軻忍心放棄眼前這幼小無助的孩子。他更有些明白,麗姬真的是萬分無奈下才會被迫讓他帶著孩子離開秦宮的。突然間,韓申有些后悔了,也許真如同麗姬說的,這孩子該是屬于秦宮的。他懷疑,是自己一手造就了所有的悲劇。
想到這里,韓申心中一痛,暗下決心,無論如何他也要保住這個無辜的孩子。
殘陽似血,那血真是太過鮮艷了,仿佛一路從天際流淌下來滲進(jìn)韓申的眼,模糊了終點的方向。不遠(yuǎn)處的烏江水,沉靜但不失急速地流淌。蘆葦叢里一片死寂,青翠的植物在風(fēng)中散發(fā)著枯澀的氣息。
荊天明突然抑制不住地咳嗽起來,寂靜之中這聲音聽起來就像一串驚雷,伏念連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幾乎在同時,身旁的蘆葦發(fā)出一陣銳響,大片折裂開的枝葉中木然竄出一對大錘,猛然襲向韓申的后背。
這對錘來得好生突然。雙錘掃起一陣疾風(fēng),韓申旋即轉(zhuǎn)身,雙錘倏地從他眼前掠過,居然急竄向身邊的天明。韓申幾乎無從思考,迅速挪移身子,長劍硬是同時遞了出去冷冽的劍光驟然被吞沒在一團(tuán)黑色的巨壓下,那雙錘夾著他手中的長劍,卻已重重地?fù)袈湓谒男乜冢樌麨榍G天明擋住了這沉重的一擊。太快了,開始是那么急遽,結(jié)束又是這么突然。韓申只覺眼前頓陷入一片寂靜的黑暗中,手中依然緊握著荊天明的手,心中兀自想著要帶他奔向的終點。
本來,憑韓申的武功,和雙錘山應(yīng)在伯仲之間,但從打斗之際至此存亡時刻,他一心只顧慮著天明和伏念的安危,深怕一個不留神就失了天明的身影,負(fù)了故人重托。未料卻因此如此牽掛,注定他必須承受這致命的一擊。韓申聽見自己體內(nèi)骨頭的碎裂聲,覺得胸口受到千斤重壓,猛然間悶痛異常,,沉重地透不過氣來;而后是胸中氣血翻涌,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如箭般竄出,濺了雙錘山滿頭滿臉。就在這一瞬間,韓申的腦子一下子清醒了,這時夾在雙錘山之間的長劍脫落下來,韓申右手一抄,毫不停頓地筆直向前一刺,這一劍快如閃電,乃是韓申用盡全力的最后一擊。
驚懼中,雙錘山只覺一柄長劍從前胸直貫后心,瞬間愣在原地,原本銳利的眼神頓顯黯淡。他萬萬沒料到,身受重傷的韓申竟然還能反擊,還能使出這么迅捷沉重的一擊,耀花了自己的眼,也刺穿了自己的胸膛,他真的怎么也沒料到。就這樣像扎了根似的直直地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臉上掛著得意而驚恐的笑容,說不出的陰郁可怖。
「鏗啷」一響,長劍落地,韓申倒了下來。
「韓叔叔」天明這才有了知覺,撲上來抱住韓申,放聲大哭。
「韓兄弟」伏念亦是悲痛萬分。
蘆葦叢外,烏江之水浩蕩之聲隱約可聞。
風(fēng)中夾送著哭聲,引來了黑煞風(fēng)、蟒鞭林和霹靂火。
蟒鞭林一向與這個四弟情深,眼見雙錘山如此喪命,雙眼冒火。一轉(zhuǎn)眼看見伏念與天明,怒喝道:「看我一鞭斃了你們」手中蟒鞭一舉,就要當(dāng)頭抽下,火舌急竄。
「啊」伏念一聲驚呼,眼看自己無法抵擋,兩人已無生還的機(jī)會。
可就在蟒鞭將落未落之際,蟒鞭林忽然看見一道如虹的電光自眼前掠過,光華燦爛,令人目眩,生生擋開了那致命的一鞭。
蟒鞭林微微一征。青天白日,怎會有激電橫空心念未轉(zhuǎn),已覺有異。
凌厲的劍氣,劈面而來。
蟒鞭林畢竟也是一流高手,敏銳超常,隨即感覺到電光里釋出的殺氣。
究竟是何人,竟然能使出如此震懾人心的一劍慌亂中蟒鞭林已不及多想,更顧不上去擊荊天明,他蟒鞭一卷,封擋那道劍光的同時,身形向后疾退。
蟒鞭林身形不可說不快,可是那道劍光更快。蟒鞭林遞出,只聽一聲清響,虎口劇震,頓覺蟒鞭沉重?zé)o比,再也無法隨心所欲上下飛舞。
猛一低頭,蟒鞭林發(fā)現(xiàn)他胸前多了一段明晃晃的劍柄,在那猶自微微晃晃的劍柄,系著一條細(xì)若無物的銀鏈。
銀鏈一抖,長劍猶如活物般又倒飛回去,留給蟒鞭林只是鮮血狂涌的寸許傷口和被劍氣震得五臟碎裂的身軀。
「啊」蟒鞭林猛然發(fā)出一聲驚天地的咆哮,鮮血霎時自爆裂的五臟六腑涌泉般竄出口中,隨即晃身撲倒在地。
黑煞風(fēng)、霹靂火聞聲色變,齊聲驚問:「是誰」
紫光大熾,劍氣沖天。
大片蘆葦迎風(fēng)翻卷,修長的枝葉撕裂成碎片漫天飛舞,百步之內(nèi)不見天日。
劍氣縱橫間,黑煞風(fēng)腦中靈光電閃,失聲驚呼:「百步飛劍」
六國劍客中,劍術(shù)如此高明,能傷人于百步之外的,僅此一絕。
果然,大片蘆葦翻卷間,只見一人面色嚴(yán)峻,大步疾來,正是蓋聶
蓋聶及時現(xiàn)身,眼見韓申重傷,蟒鞭林要殺那老者與孩子,當(dāng)機(jī)立斷,施展「百步飛劍」,一舉擊殺毫無防備的蟒鞭林。
秦宮四大高手,轉(zhuǎn)眼間已倒下了兩人。黑煞風(fēng)和霹靂火驚怒之下,雙劍聯(lián)手出擊,攻勢兇猛無比。蓋聶一聲長嘯,高大威猛的身形,如貍貓般靈巧,一閃身險險避過兩人凌厲的攻擊,旋即手中長劍輕顫,化作數(shù)十道劍光,分攻二人。
金鐵交鳴的聲音連珠響起,一輪快劍之下,黑煞風(fēng)和霹靂火齊向兩側(cè)踉蹌退后,蓋聶也不禁臉色泛白,一人單劍,對抗兩名一流高手,即使內(nèi)功深厚,也被那力逾千鈞的反震之力震得氣血翻涌,腦中空白,眼前發(fā)黑。
霹靂火心思靈巧,明白這蓋聶劍術(shù)冠絕當(dāng)世,死打硬拼恐怕難以取勝。眼見蓋聶對那少年重視萬分,當(dāng)下暗自決計率先擊殺那少年,只待蓋聶心神分散之際,黑煞風(fēng)便可乘虛而入。旋即大喝道:「大哥,我先殺孽子,為兄弟們報仇。」
蓋聶一驚,他看出少年全然不擅武功,絲毫無以抵擋霹靂火的狠辣襲擊;自己這方,黑煞風(fēng)正勢如猛虎撲兔般的直攻過來。
電光火石間,蓋聶不及細(xì)思,「百步飛劍」再次呼嘯而出。
霹靂火聞聽風(fēng)聲,駭然回首,雙目尺是耀眼銀芒,感覺到的滿是鋪天蓋地而來的劍氣。他原來算準(zhǔn)大哥黑煞風(fēng)定會從旁牽制,令蓋聶無法回顧,是以才毫無顧忌放手對付荊天明。豈料蓋聶居然完全不顧自身安危,依然對他施放出最致命的「百步飛劍」。
「當(dāng)」
一方是全力出手,一方則是倉皇臨危反抗。相距之遠(yuǎn),不可以毫厘相計。
霹靂火急速收回的長劍寸寸斷裂。在倒地前,雙手緊抓住那雪亮的刃鋒,對于這柄深插進(jìn)自己胸腹的飛劍,他絕不能讓蓋聶收回。那是他為大哥黑煞風(fēng)創(chuàng)造出的擊殺一代劍術(shù)大師蓋聶的絕佳機(jī)會,也是最后的機(jī)會。
黑煞風(fēng)一聲狂喝,確實沒有辜負(fù)三弟霹靂火用生命換來的絕佳機(jī)會,手中銅劍如毒龍入海,狠狠刺進(jìn)蓋聶的身體
夕陽已墜,天際處一抹絳紅色的霞云,如慘烈的鮮血在流淌。那里依舊是奔騰不息的烏江,那里站著的只有兩個人:長劍還在手中,白袍玄衣還在身上。若不是無數(shù)碎葉緩緩飄落,蘆葦叢中仿佛什么也不曾發(fā)生過。
黑煞風(fēng)手中長劍已經(jīng)深插在蓋聶腹中,手腕卻無力垂下,冷厲的眼神死死盯著蓋聶,盯著刺入自己咽喉的「指劍」,吐出一口長氣:「好劍法」
說著,全身骨節(jié)發(fā)出爆豆般的脆響,然后仰面倒了下去。蘆葦依舊蕩漾。
蓋聶雙目如電,右手兩指并攏,「指劍」血肉模糊。忽然踉蹌兩步,一張口,鮮血全吐在胸前。黑煞風(fēng)的臨死一擊,不但刺傷了他的腹部,也幾乎震碎了他整個內(nèi)臟。若非他在千鈞一發(fā)之際,以獨創(chuàng)的「指劍」刺殺黑煞風(fēng),此時倒下的,必定是他
劍之一物,自在人心。霹靂火以為「飛劍」是蓋聶的致命武器,其實,蓋聶的武功早已達(dá)到了「草木竹石,均可為劍」的境界。
他的兩根手指,就是最厲害的劍
「韓叔叔」經(jīng)歷這激烈一戰(zhàn)后,雖然見到秦宮四大高手俱倒了下來,但蓋聶也已傷得不輕,只見他意識模糊了片刻,忽而被少年驚惶的呼聲提振了精神。
勉強(qiáng)壓抑著腹腔灼熱的劇痛感,蓋聶在伏念的攙扶下,硬是挺直了背脊快步走向韓申身畔。
早已陷入彌留狀態(tài)的韓申,像是知道自己一定會等到蓋聶一般,驚人的意志力使得他一徑撐著最后一口氣,直至感覺到蓋聶靠近自己,才憑著僅存的一絲氣息吃力地?fù)伍_緊閉的眼瞼,旋即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荊軻托予他的血書與劍譜,「孩子荊軻要我將他的孩子托付給你拜托了」將血書交予蓋聶,奮力地吐出關(guān)鍵的一句話,又將劍譜遞給天明,仍不忘慎重囑咐:「這是你爹給你的好好收著。」
韓申最后又望著蓋聶張了張口,卻沒能再說出半句話驀然,他倒抽了一口長氣,雙目依舊炯炯,但卻再也看不見任何身影蓋聶,天明,伏念,荊軻,還有麗姬,頓時俱從韓申眼前腦中消散了身影。真的,太快了他含笑瞑目的臉,似乎是在訴說著,自己終究沒有辜負(fù)兄弟的重托,死亦無憾了。
十日后,燕國邊境。
星月交輝。蓋聶仰頭望向天上的一輪明月,遙望著遠(yuǎn)方逝去的故人,黯然的臉色顯得蒼白而衰弱。
「爹,伏先生,咱們該啟程了。爹,您的身體還支撐得住嗎」
蓋聶回過頭。
蘆葦叢中一戰(zhàn),似乎在蓋聶身上刻劃下難以撫平的傷痕。但他不曾有過一絲后悔,他知道,綿延不斷的希望,是至此延伸的。
月光下,蓋蘭與伏念挽著天明。蓋蘭白衣如雪,神情凄艷,單薄的身影散發(fā)出冰雪凝結(jié)的氣息。
「天明,我們走吧」伏念拉起天明的手。
天明仍是無語,他那執(zhí)著的神情,讓蓋蘭憶及第一次和荊軻相遇的情景,仿佛也是這樣一個不平靜的月色之下。如今,景物依舊,人事全非,她已不再落淚,學(xué)會了堅強(qiáng)。
落月亂云,遠(yuǎn)處山影重重,身邊一條幽黑的河流偶爾閃過一道清冷的光輝。
故人遺愿,烈士重托,又如何不負(fù)殷切厚望
長夜無語,故情不滅。
此一去,長路漫漫,天涯飄零,故國家園而今安在
只有山水恒久如初,歷經(jīng)萬世而不醒。
歸處是何處何日見天明
答案只有一種不能夠停下腳步,就只有不斷前進(jì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