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阿把那一掌收攏為拳,手指并得極緊,被慕秋華這句話說得臉上血色全無。
楚墨白委頓在地,嘴邊的血越滲越多,卻不料在此時刻,體內(nèi)的壞字經(jīng)還要給他雪上添霜,真氣亂碰亂撞。
慕秋華注意到了他的失常,看著他的臉青白一陣,面頰上冒出絲絲縷縷的黑霧。
“我告訴過你,怎么抵御壞字經(jīng)破壞身體,你看看你,怎么就是不聽?”慕秋華嘆息道。
楚墨白渾身一顫,慢慢抬起頭,慕秋華像料準(zhǔn)了他沒有力氣再打他一掌,故毫無懼怕。
慕秋華俯身下來,手從楚墨白的下頜移到了他的右肩,他手上猛一用力,楚墨白痛極大叫,手里的朔月劍松開,輕輕墜地。
右邊的肩骨再次斷裂,這是慕秋華第二次捏斷他的骨頭。
那個地方當(dāng)初不知花費了多久,才總算養(yǎng)好,而自從斷過一次后,時不時地便會隱隱作痛。
這太痛了,痛得幾乎要把全身撕裂。
楚墨白劇烈地呼吸,不停地顫抖。人極痛之下,喊聲便不絕。
慕秋華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仍止不住楚墨白的嘶喊從他指縫間漏出來。
當(dāng)初楚墨白被六大派圍攻,是慕秋華把他從小樓的戒律堂救出。
他那時傷得太重,春風(fēng)渡消失,慕秋華便把一部分的壞字經(jīng)真氣封存在他體內(nèi)。他傷好之后,知曉了自己永遠(yuǎn)地失去了春風(fēng)渡,便不得不把目光放到了壞字經(jīng)上。
他知道那不是什么好的武功,但唯一能與慕秋華對抗的,也許就是壞字經(jīng)了。
直到他開始修習(xí)壞字經(jīng)后,慕秋華才把這門武功的缺陷告訴給他,但那時已為時晚矣。
不久之前,楚墨白便開始覺得壞字經(jīng)在體內(nèi)肆虐,讓他覺得身體隱隱作痛,而逐漸的,那痛意越來越深刻。
慕秋華沒有提早告訴他,自然是故意的。
此刻,慕秋華疼惜地摸了摸楚墨白的頭發(fā),說:“華山血案之后,你日以繼夜地用春風(fēng)渡為我療傷,幾乎耗盡自己的心血,也要救為師,讓為師好生感動。當(dāng)初的華山血案,我一人對四人,終究吃力了些,殺了陳秋梧后,我體內(nèi)的壞字經(jīng)便到了臨界點,就像今天的你一樣,所以我很明白你的痛苦。當(dāng)時我便想,該如何是好,我想啊想,終于被我想到了一個好辦法。我何必去吸收其他人的功力,那多費精力,我身邊不是有一個好徒弟么,他身上不是有天下至正至綿的春風(fēng)渡么,”慕秋華訴說的語氣十分開懷,笑道:“春風(fēng)渡可真是一門好武功,這些年,還要多謝我的好徒弟,一直在傾盡全力地為我療傷,助我的壞字經(jīng)更上一層樓。”
哐啷,楚墨白握不住朔月劍了,他嘴唇輕微地開合,像要吐出什么話語,但沒有力氣說。
身體和精神都瀕臨崩潰之際,楚墨白的眼神露出了片刻的迷茫。
慕秋華一手將他帶大,自然知道他想問什么:“你在說‘為什么’嗎?”
疼痛尚未過去,楚墨白還在發(fā)抖。
慕秋華卻在此刻,露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陰沉笑意,笑得甚是憤怒,讓旁觀的伏阿愣住。
師父向來喜怒不形于色,殺人的時候可以笑,生氣的時候更要笑,但從未有哪一刻,見他表現(xiàn)出這樣的憤恨。
“因為一個人,”慕秋華道:“一個一身干干凈凈,絕不染片葉污泥的人,”他突如其來的抬起頭,問伏阿,“你相信這世上會有這樣的人嗎?”
伏阿呆了一下:“不信。”
“可的確是有的,就那一個人,這世上就那一個人,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慕秋華控制不住地冷笑起來,手指微微顫了幾下,“所以,我很想看看,若我把一個人培養(yǎng)得高潔無暇,然后再親自把他摔進(jìn)污泥里,到時他還能不能保持那種令人發(fā)指的干凈,”他又摸上楚墨白的頭,“好徒弟,多謝你讓我看到了,不過,”他驀地又把手收回來,語氣一剎變得冷硬,“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他不該死,他就算要死,也該是死在我手上。可他死了,他死了。可惜你終究不是那個人,而且,你比他沒用多了。”
慕秋華習(xí)慣于給人一顆糖,再給人一巴掌,“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留在圣教的用意么,你以為自己只要練成壞字經(jīng)就可與我抗衡了么,天真。你還以為你是原來那個高高在上的楚墨白么,你早就不是了,你和我一樣,我們都該是殺人不眨眼的人。”
楚墨白耗盡心力,他的右手廢了,只能用左臂撐著地面,說一個字:“不。”
“真的嗎?”慕秋華將他看透,大笑起來,“真的不是嗎?你可還記得你當(dāng)年在小樓山腳下,殺了多少六大派的弟子嗎?又殺了多少武林同道?你不是從不殺正派之人的嗎?難道他們誤會你了,你就要殺了他們?你可知道你當(dāng)時下手有多么狠絕嗎?”
楚墨白匍匐在地,一邊拼命壓制疼痛,一邊死死地盯住地面。
“還有青城派呢?”慕秋華輕笑著道,“何時攻打青城派是我一早便決定的,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怎么不去通知他們,怎么不去救青城派,而是眼睜睜地看著青城派上下被屠戮殆盡?”
楚墨白的手指在虛空中抓了幾下,終于,給他抓到了,他的朔月劍。
朔月,朔月。
兵器譜上評朔月“月不出云,天下混黑。清越朗朗,一身正氣。”
楚墨白抓到了朔月劍,就像抓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慕秋華的話切中了他的要害,讓他全身發(fā)抖,唯獨握著朔月時,他能有一些喘息的力氣。
“朔月劍,”慕秋華微微笑著,想把這劍從楚墨白手中取走,奈何楚墨白握得緊,像長在了他身體上,一時難以分離,慕秋華笑道:“不錯,這劍就該你拿,這世上沒人比你更適合朔月。你知道朔月之名何來么,‘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朔月之日,不見其月,天下漆黑,渾然無狀,這就是朔月。”
慕秋華湊近楚墨白臉頰,低語,“你和朔月一樣,一片漆黑,無光無茫,所以你就該活在黑暗里,以朔月劍殺盡天下人。”
楚墨白驀然睜大了眼睛,胸腔里發(fā)出散碎得不成樣子的低鳴。
不。
不是這樣。
從前慕秋華不是這么告訴他的。
“朔月之日,天下無月,世間漆黑無狀,為何要將此劍命名為朔月?”
“因為朔月劍一出,可掃清濁黑,還人間光明。墨白,天下紛擾,爾虞我詐,故世人皆苦。俠之大者,就該行走與人世最漆黑之地,以手中長劍,破開漆黑。創(chuàng)此劍者,正是為此信念,故將此劍名為,朔月。”
彼時的少年骨肉未豐,但眉宇里已如白雪潔凈,不沾絲毫污穢,微微笑道:“多謝師父,徒兒明白了。”
真的明白了么。
那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為什么要殺六大派的人。為什么不去救青城派。為什么陸蘊爬到他腳邊的時候,他一點要救他的心思都沒有浮起。
慕秋華慢慢站了起來,把最后的話告訴他:“我的好徒弟,你知道你的結(jié)局會是怎樣么。你會背負(fù)屠殺六大派的罵聲,背負(fù)讓宋軍失敗的惡名,成為一個千古罪人,你會被世人唾罵,你會痛苦而死。”
楚墨白什么都說不出來了,連他一直執(zhí)著的那個不字,都無法從他嘴巴里聽到了。
慕秋華輕輕吐出一口氣,臉上有了某種愉悅的笑意,“伏阿。”
伏阿呆在一旁,很久沒有言語,此刻聽到自己的名字從慕秋華嘴巴里傳出,驚得他倒退一步,才發(fā)現(xiàn)自己背脊上不知何時已被流下的冷汗浸透。
他屏著呼吸,呆呆望著慕秋華。
慕秋華用一種從未對伏阿展現(xiàn)過的溫柔眼神看著他:“殺了他。”
“誰?”伏阿茫然。
是趙眘,還是……
“當(dāng)然是楚墨白,”慕秋華微笑:“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殺他,不是么。”
伏阿驚訝:“殺了楚墨白?”
慕秋華點頭。
伏阿以為自己產(chǎn)生了錯覺。
師父待楚墨白如天上之日,自小把他捧在神壇上,而把他扔到了漆黑里。
誰都知道慕秋華有兩個徒弟,可誰知道他的存在呢。
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殺了楚墨白了。
伏阿舔了舔嘴唇,他看著慕秋華,敬畏地顫抖。
慕秋華一手按住了他的肩,伏阿忍不住害怕,怕他會用力,把他的肩骨也捏斷。
“伏阿,殺了他,”慕秋華道:“現(xiàn)在我只需要一個徒弟,你殺了他,以后就叫我?guī)煾浮D阋恢庇X得我虧待了你,其實你才是我真正看重的那個。我教過你,好的東西只要有一個就夠了,你就是那一個,我又何必再要一個楚墨白。”
伏阿輕微地喘氣,慢慢點了點頭。
他的手從袖子里伸出來,猛地一甩,內(nèi)力正要迸發(fā)。
前方峽谷之間卻忽有馬蹄聲飛快奔來,先有一騎當(dāng)先,那一騎之后,隔了一段距離,還有數(shù)十匹馬緊隨其后。
慕秋華驀地抬頭,當(dāng)先的那匹馬還在遠(yuǎn)處,馬上的人卻已飛了起來。
慕秋華眼中染上了赤紅之色,以及一閃而逝的金色刀光,他一閉眼的空隙,那襲身姿已近到他面前。
江重雪攜金錯刀而來,照他面門一刀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