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紅葉, 兩岸溪楓。
潺潺流水被落紅染得氤氳,如一縷緋煙,幽幽然飄向山下。滿川水聲叮咚, 夾雜著極遙遠(yuǎn)處的蟬聲、鐘聲、誦經(jīng)聲、木魚聲, 倒也不顯喧鬧,越是回響,越有種滅絕人氣的清寂。
黑衣少年踏在水邊, 行走之間悄悄地想萬古佛剎, 果然是真正的佛門清靜地。
人潮如海,人心如海,偏偏聚集在此間, 能變得如此清靜。
聒噪、煩人、壞氣氛的,只有他旁邊那個黑影子。
虛影嘮嘮叨叨“少主也看到了, 我馬上要帶您去的是佛剎海。那里人多,我對您做不了什么的。”
“閉嘴。當(dāng)我怕你啊”相別辭說。
最終他還是答應(yīng)了虛影的邀約。
那時他等在拜書山下, 悄悄用兩生之印向明月懸傳訊,卻多時不得回應(yīng),再送去多少神識都如石沉大海。兩生之印還從來沒有失效過,為何今日
少年指甲攥破了掌肉, 鮮血滴下。
那雙赤紅的眼亦似淌血一般, 紅得燒心。擔(dān)憂與惶急如火如沸, 煎熬著他的心肝。
他相信明月懸的強(qiáng)大。可哪怕只有半點(diǎn)可能, 那人遭遇了哪怕一絲不測, 他都不敢想象自己那時的心情。
虛影卻始終氣定神閑。一面溫言勸誘, 一面暗藏機(jī)鋒地脅迫于他“我同亡山那邊許久未通消息了,他們要是得知少主在此,無論如何也要前來迎接吧魔軍此時若至,恐于首座不利呀。”
“我跟你走這一趟。”相別辭盯著他,眼神森寒,“不過別打我的主意。”
“如果我的身份暴露出去,成了他的阻礙,那么我寧可死,也不會離開他死也要死在他的身邊”
虛影一怔,乖覺低頭,作出馴順姿態(tài)“怎會逼迫少主至此”
相別辭沒有想到,那虛影引他來的地方,會是佛剎海。
他的胞妹,修羅中的修羅,惡鬼中的惡鬼,怎會藏身這佛門清靜地霜月天與佛剎海相距不遠(yuǎn),自己為何察覺不到一點(diǎn)征兆
但他轉(zhuǎn)念又想,若此為謊言,豈不是太容易拆穿。
“亡山的公主若在萬神闕,那幫惡鬼為什么不來搶她”
虛影低聲道“其一,當(dāng)然是他們有心無力,搶也搶不走。其二,我們的公主,她或許已不算是真正的她了吧。早在很多年前,她就被我們放棄了。”
相別辭聞言,甚為吃驚。然而虛影說完這話便三緘其口,陷入了難得又長久的沉默。
已近山巔,四面云海,萬丈金光。
九千九百寺,多少樓臺佛光里。
外間是竹舍瓦寺,僧眾甚蕃,處處可見人影。往禁地行去,愈加安靜,也愈加繁華。
寶石嵌地,金箔貼殿,香花漫天,禮樂飄風(fēng)。說這里不是人間,是經(jīng)文中的西方極樂世界,怕也無誤。
相別辭只覺目眩。
五色使人目盲,對定力不夠的僧眾來說,這寶境根本就是殺境。強(qiáng)如他,站在這里都覺得經(jīng)脈不暢。
“真懷念啊。”虛影飄到他身前,仰頭望著大雄寶殿,“佛剎海三凈極樂地,我也很久沒有來過這里了。”
滿天飛花里,飄下一個雪片般輕薄的聲音。
“既然決定要走,就不應(yīng)該再來。”
銀發(fā)的少年聽到這聲音也是一震,疾疾抬頭。
迤迤長階盡頭,立著一個玉枝清曇般的修長人影。
留發(fā)的天僧。
虛影不慌不忙,向曇華天僧從容道“讓我再見一見那個孩子吧。”
此時拜書山上,風(fēng)暴正烈。
碑林重重,被一只無形之手排列成陣。碑石上,法訣波動不定,一個個刻字浮上空中,縱橫書畫。風(fēng)中的字行寶光熠熠,交織成一張鋪天蓋地的網(wǎng)。
拜書山的石碑,都是書簡經(jīng)牘化就。
這陣法,巧妙地將無數(shù)經(jīng)書道卷中記載的秘法之力同迷陣之力相結(jié)合,構(gòu)筑出了前所未有的法境大陣浩瀚如海,萬法通天
仿佛集合了天下智慧。
只是為了困住一個男人。
山神面沉如水,一甩云袖,坐上最高的碑頂。
“就算是我,陷進(jìn)這樣的陣?yán)铮氤鼋怅囍ㄒ残枰簧贂r日。可惡,如此巧思,為何偏偏用在這種地方”
少年咬了咬唇,自語時,帶著某種身而為神少有的惱怒。
考試用的藏經(jīng)石碑少了一大半,別的比試者不可能察覺不出。當(dāng)即有修士找過來,探頭探腦。
“哎呀呀,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那是山神大人怎么垂頭喪氣的,他也有出岔子的時候”
山神一震,直起腰,正好將無處發(fā)泄的怒火使在這倒霉蛋的身上“考場之上,心神不專,意志不堅(jiān)。非但不好好試煉,還敢妄議尊長登壇法會結(jié)束后,罰你們所有人在拜書山掃地一年”
拜書山上,立時哀鴻遍野。
山神那雙空靈妙目始終沒有回轉(zhuǎn),目光牢盯在明月懸的身上。
白衣青年與紅衣少女背對而坐,兩人皆閉目入定,以心神較量著。
確實(shí)是以神識論法,沒有動武,沒有壞登壇法會的規(guī)矩。
可山神還是覺得哪里奇怪。
往生閣的少閣主池朱弦,確實(shí)是名傳一時的穎慧之人。可一個小輩,再是聰明,也想不出這樣的招數(shù)。
因地制宜,以天下智慧為己之智慧;取長補(bǔ)短,吸收門中其余弟子的神識并于己身。幾乎是集合天下萬法與一門之力,同明月懸論個高低。
明明就是作弊,只是鉆了規(guī)矩的空子。山神氣憤地想,下一次絕對要改規(guī)則,不會再任人鉆空子了。
只是他瞟了眼沉靜入定的白衣青年。
青年嘴角緩緩滲下一縷血絲。
體內(nèi)魔氣,對他的折磨愈演愈烈。
這位小友還能撐得到下一個一百年嗎
少年幾無情緒的眼里,也流露出一絲悵惘。他忽然揚(yáng)起衣袂,重重?fù)粝蚩罩凶中锌椌偷慕?jīng)文天網(wǎng),灑落一陣光雨。
山神揚(yáng)聲道“我會在這里守著他藏在那丫頭背后的家伙,最好給我捂好你的馬腳。”
他才不信朱弦能想得出這樣的手段,能有使用這般手段的氣魄。那丫頭的背后,肯定有討人嫌的大人支招。
不過有自己在,誰敢輕舉妄動除非是瘋了
神靈踏云登風(fēng),翩翩然于天宇中現(xiàn)出法相。頭頂寶光照徹山巒,一時遍野如覆秋霜。
只是圣光再亮,照不清人的心腸。
千重石碑之中,白衣青年不行不動,安然入定。那具肉身一無瑕疵,面龐完美,雙眼緊閉。
識海之內(nèi),與肉身同樣麗質(zhì)無瑕的那副神魂,卻緩緩睜開了眼睛。
眼前本應(yīng)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景色。
他自己的識海,萬物理當(dāng)由心。此時卻被外來客強(qiáng)行侵入,呈現(xiàn)四分五裂的姿態(tài)。
到處是深淵,如夜色般的裂痕。
天地倒懸。
一個巨人般的影子飄蕩在紊亂的天地之間。
朱弦的神魂吸收了太多同門的神識,變得龐然無端。此時她一雙明眸都有山巒大小,盯著明月懸,就如同女孩子盯著她小小的掌中玩偶一樣。
這感覺委實(shí)奇妙。朱弦本擬板著臉,最終還是繃不住笑了出來“師兄變得這么小,看著還真是可愛呀。”
明月懸淡淡道“我還以為你很恨我呢。剛剛提及父仇,不是一副很兇惡的神情嗎”
朱弦一下笑容盡斂“仇也罷,恨也罷,都不是我能決定的事。你殺我父親的那一年,我還不懂什么叫做怨恨呢。”
她的眼神一下氤氳起來“那時我還只是個孩子,一個仰慕父親的孩子。可是忽然之間,我父親就叛亂了,我甚至來不及問他一句為什么,他就死在了你的手下,人人都說他罪當(dāng)一死,人人也說我不該恨你。我想,其實(shí)我也不算是恨你,我沒有那么不講道理的。只是意氣難平,有所怨尤。”
“誰的心能完完全全遵從于理智呢”
就在這一剎,明月懸想了起來。
那少女頭上的朱翎,的確是眼熟的舊物。
昔年七玄間之亂,禍起蕭墻。他平定內(nèi)亂,鏟除奸佞,欲將邪惡連根拔起。只是沒想到,追根究底,卻發(fā)現(xiàn)那根系、那源頭,竟然是萬神闕高高在上的往生閣主,池寰。
那一年他殺上往生閣,找池寰問罪的時候,池寰就是一襲紅衣,頭插朱翎,高傲如瑤池火鳳,不可褻瀆。
七玄間,曾是仙門寶地,被魔王攻下后,改頭換面做了魔王的寶庫。
皇非梵雖身死道消,卻留下來有史以來數(shù)量最多、最為奢華的傳承。尋常人得到一方魔王傳承,必成魔道大能。就算是仙門中人得了,煉化法寶丹藥,也是好一番不得了的收獲。
是以仙魔兩道,皆對魔王傳承趨之若鶩。
只是魔王的遺產(chǎn),當(dāng)然是留給魔門受用,不會便宜了敵人。皇非梵早預(yù)料到仙門會打自己寶庫的主意,往每道魔王傳承里都注入了一道魔氣。
那一道魔氣,有道心種魔之效。
生貪欲者,必為其虜。潛藏在誘人財(cái)寶中的魔氣,不知不覺間動搖了仙修們的道心。占據(jù)了魔王傳承的仙修,最后都漸生心魔,墮入魔道。
起初萬神闕被貪欲蒙了眼睛,大肆搜尋魔王傳承,無數(shù)人因此墮魔。等到他們發(fā)現(xiàn)了魔王傳承到底有多危險,已是覆水難收。
墮魔的仙修與他們尚存理智的同門,展開了慘烈的生死之戰(zhàn),史稱“七玄間之亂”。
魔王死后多年,留下的幾道余氣尚能攪得天下動蕩,人間喋血。
未嘗不算是一種報復(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