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通身浴火,整個(gè)身子也在火中涅槃,一寸寸抻長,如修竹抽出更高更挺的勁節(jié)。五指一轉(zhuǎn),被封印的年華在指尖再度轉(zhuǎn)動。
火中身一似出鞘刀。
他的容貌也變了,輪廓深削,眉骨高挺,少時(shí)的精致都化成了無瑕的俊美。一筆筆如雕玉的小刀細(xì)刻而成,筆意清拔,風(fēng)骨疏峻,橫劍挽刀般的鋒利。
出鞘之后,無論是他的俊美還是他的鋒芒都無可隱藏,光華凜冽如北辰。
只是他的俊美與鋒芒都太甚,叫人望之生寒。若不傷人,必自傷。
明月懸眸光一閃,微露贊許之色。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這個(gè)年輕人,實(shí)在是有一副好相貌,面目深邃英挺,氣勢霸道又決然。怎么看,都是個(gè)人物。
然而那銀發(fā)紅瞳以及眼尾血淚印,依舊妖異如少年時(shí),平添了七分邪氣。
明月懸擊掌贊道“龍章鳳姿,山形海勢。有緣得見,是我之幸。”
銀發(fā)的年輕人微微頷首,接下了他的稱贊。
相別辭一現(xiàn)出原身,心智也成熟了幾分,先前那些躁動的情念都沉了下去。他微微別過臉,不去看那副賞心悅目的美人出浴圖,聲音克制微涼“謬贊了。你還要繼續(xù)游水玩兒嗎”
明月懸愣愣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口接道“嗯,是啊。”
相別辭無言地望了他一眼,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想不到你竟有如此趣味,那我不打擾了。你玩水的時(shí)候動靜小點(diǎn),給旁人聽見了,譬如鳴岐,難保他不會胡思亂想。”
啊明月懸一驚,剛才他和魔物搏斗的動靜,撐死了也就是普普通通的沐浴水聲,哪有人會胡思亂想這小子扯出鳴岐做幌子,不知他自己剛剛都在腦補(bǔ)些什么。
明月懸瞥著那張棱角分明的銳利臉龐,忽然似有所悟。
他不是什么懵懂少年,也是知人事的年紀(jì)了。怎么說,他也是自己名義上的道侶。就算自己看顧他的起居,如同從前看顧在自己跟前長大的袖心羅一般,他也畢竟不是自己的后輩。
是與自己掛著同一道紅鸞命數(shù)的男人。
明月懸忽然微窘,低下頭,就看見了自己胸前裸露的一片膩雪肌膚。濕水后衣衫半透,淌過胸前時(shí)弧線微微,細(xì)看是被兩點(diǎn)圓肉突兀頂起,隔衫輕暈梅子紅。
“”
一剎那之內(nèi),明月懸先是調(diào)動身上僅剩的靈力壓下臉上炸開的緋紅,再飛也似幻出一條厚襖把上身裹住。接下來,饒是以他的臉皮,都不怎么好意思抬臉了。
“我,我這燃心泉可是相當(dāng)珍貴的,你還不趕快回去沐泉修煉,在這兒杵著干什么呢。”
相別辭被趕了回去。湯池?zé)崛槐楸樗⑦^他燥熱的身,火上澆油,心火難滅。最后,他還是咬牙變回了十六少年模樣。
出來后,鳴岐居然在等他。頭上是丹霞落照,紅楓接天,背后有彤墻不斷,一片片深紅淺紅中,少年一身灰衣黯淡也自黯淡得扎眼。
和氣娃娃臉,天生三分笑。只是今兒那笑意怎么看怎么有些蒼白。
“來向夫人道個(gè)別,這些日子給你添麻煩了。擾了你們的蜜月,委實(shí)過意不去。不過,我到底是應(yīng)該叫你夫人,還是”
鳴岐的眼神輕輕一閃。
“抱歉,我并非有意刺探您的私隱。只是首座大人為我解封之后,一時(shí)難以控制靈力,這燃心泉又碰巧洗脫了您身上偽裝用的氣機(jī),我這才看破了您的男身。不過,老實(shí)說您平時(shí)扮女人,也多有不似之處。”
相別辭抱著雙臂,冷冷看他“所以呢有何指教你看破了,又如何。”
“不,您誤會了,我無意冒犯。只是想問問”鳴岐猶豫了一下,“是因?yàn)槟銈兊幕槠跎袭?dāng)初只寫了男女為婚,為了找個(gè)無可阻擋的理由才男扮女裝成婚”
相別辭愣了愣,花了好一會兒,才理解了鳴岐七彎八拐的意思。合著這看話本戲文壞了腦袋的家伙光憑自己看到的蛛絲馬跡,就腦補(bǔ)了一場大戲出來。
他當(dāng)他們是一對苦情斷袖,身份懸殊,相別辭為了免遭非議,順利與萬神闕首座結(jié)為道侶,拿出婚約來壓人。
實(shí)在是思維奔逸,遭凡間庸俗戲曲荼毒不淺。
相別辭冷冷道“你這么關(guān)心是要干嘛”
“我只是想確認(rèn)確認(rèn)。原來,首座大人他真的是斷袖。”鳴岐臉上的笑破天荒消失了。
“從前呢,想到首座大人居然拒絕了我?guī)熜值氖緪郏倚南码m惋惜,但并不驚奇,只道他是尋常男子,只愛女子,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誰知道他竟然真的有龍陽之好”鳴岐頭疼一般道。
“他天生喜歡男人,卻不愿接受我?guī)熜郑以趺匆蚕氩幻靼诪槭裁础熜痔熨Y高絕,心思澄善,容貌能力俱是不二之選,怎么會有人拒絕我?guī)熜职““∥艺f錯話了你別瞪我我只是,難以置信,猶不死心,想最后問上一句。”
這話落在相別辭的耳中,說不出的刺耳,但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只能繃著一張臉冷冷回道“現(xiàn)在問明白了吧這個(gè)答案,你可滿意。”
鳴岐拖長嗓音,嘆了口氣。
夕陽灑金,鵝卵石小道間碎著點(diǎn)點(diǎn)粼金光澤。鳴岐一下一下踩著那些鵝卵石朝前走,聲音越來越遠(yuǎn)。
“雖說是軟禁,但老實(shí)說這些日子首座大人對我還蠻好。我挺怕他的,可他對我的教誨,字字句句我都感念在心。還是請你轉(zhuǎn)告一句,今生今世,我都不愿與明師兄為敵。”
“俱屬正道,位列同門,我們本該是友非敵。此后我會盡我所能平息紛爭,以期阻止同室操戈的那一天到來。”
霜月天里四季不分,極寒不改。只是境內(nèi)遍植百花,妍態(tài)各異,這才分出點(diǎn)春夏秋冬的氣象來。鳴岐走后,相別辭就搬到了風(fēng)荷塘的百頃清荷中去,因?yàn)檎麄€(gè)霜月天也只有風(fēng)荷塘才有一尊蓮花中自生的佛像。
他走到那天成神跡的跟前,頂禮膜拜。佛生蓮臺,身披華光,眉目慈柔如一曲風(fēng)荷。他卻無端想到了另一個(gè)眉目清絕的人。
風(fēng)荷塘里有佛像,也與明月懸的住處毗鄰。
搬到這里來,更近于佛,也更近于他。
就算只是一個(gè)閃念,也是他第一回,身在佛前,心有塵埃。
萬神闕絕景之一,拜書山經(jīng)卷參天。
拜書山是萬神闕的藏經(jīng)閣,海納各派典籍、功法、史載、異聞,卷帙浩繁。但閣中并無任何書架木格,只有一道石路長階,一座穿云高山,道旁山石無數(shù),一方方巨石上刻著鎏金華燦的大字。
求道之人,入書山叩山門,問山神求緣法。心要夠誠,才能求到書中智慧。
明月懸卻無需拜山。
首座親至,山門齊開。
山門之后,峨冠博帶、玄服重袍的山神拱手為儀,恭敬低頭。那行禮的規(guī)程一絲不錯,分寸毫厘皆是最好,像是古樂周禮再現(xiàn)人間,又活像是千年的風(fēng)雅化作了人形。
“首座駕臨敝山,小可不勝榮幸。愿竭滴水之力,報(bào)以涌泉。”
明月懸嘆了口氣,從懷中取出幾個(gè)卷軸交還于他。書軸到了山神手上,化作束束流光飛回山間,化作一方方刻字山石。
“不必再幫我費(fèi)力尋書了。或許這世間的典籍,都沒有與之相關(guān)的記載,給不了我想要的。”
山神一下明睜鳳目“怎會拜書山浩藏萬卷,天下法門無不容納其中。怎會派不上用場不知首座大人所尋為何,可否告知在下,令在下為您效勞”
這山神瞧著神氣威嚴(yán),卻實(shí)是個(gè)書呆子。聞?wù)f山中藏書無用,話中不由便泄出幾分委屈和不服氣來。
明月懸溫聲道“世間玄奇,有時(shí)更在書外,這也是難免的事。我就不勞煩山君了。”
他要探查的,是相別辭的魂魄。尤其那一片兇魂,最是神秘莫測。明月懸必須弄明白那少年的底細(xì),才能做出決斷,是斬邪除惡還是救人水火。
誰知那人跳脫三界,不在五行,世間法門都辨不出。
非鬼非魔,非神非煞,善惡不分,正邪不明。
他的生魂不似人間任一族類,但既然能被魔門看中,想來并非什么純善之物。哪怕非是大惡,也必是大兇。
山神微微沉吟“連拜書山都找不出來路的東西,莫非是來自天外”
言至最末二字,話音不由一低,仿佛怕驚醒些什么。
所謂天外,是指他方世界。這原本也沒什么出奇之處,但自從七百年前天外之魔降世,血洗人間,此世中人便對天外之人畏之入骨。
千載之下,血猶烈,心猶寒。
明月懸默然半晌,淡淡道“未必。”
如果是那樣,那么誰都容不了他了。
亭亭碧水漲清池,柔波千丈,香荷搖曳,似落在碧池塘上一場淡粉疏煙的迷夢。
小池蕩蓮舟,畫船聽雨眠。
明月懸坐在烏篷小舟里,半是聽雨,半是聽岸上小筑內(nèi)那少年的輾轉(zhuǎn)反側(cè)、深喘長嘶、鬼叫狼嚎。
監(jiān)視別人做噩夢,真是煞風(fēng)景,還活像個(gè)變態(tài)。
可他不能不來。
這幾日,他探查到相別辭身上氣息有異、神魂不穩(wěn),將近日來少年的異樣捋過一遍,才發(fā)覺一切的根由都是愈演愈烈的噩夢。
夜,是陰氣最盛之時(shí);夢,是心魔最盛之時(shí)。以噩夢為引惑人心智,也是魔門常見的術(shù)法。
想來是那少年背后的人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操控他的那條線要斷了,連忙加力,試圖再一次將傀儡抓回自己的掌心。可傀儡術(shù)與相別辭體內(nèi)的兇魂兩相沖撞,恐怕只會越來越失控,直至魂魄徹底崩毀。
那些人下手還真是狠,明知法術(shù)失敗或許會毀了這孩子,還是一心兵行險(xiǎn)著。
明月懸不著痕跡地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