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被請出霜月天,放回原籍休養(yǎng)。本著過往情分,過天涯去探望他,助他壓制心魔。可那人只顧著把一雙發(fā)紅脹血的眼睛瞪著他,問他有沒有明月懸的半分消息。
他只求能留在明月懸的身邊,和從前一樣為奴為仆,不敢再有半分僭越。“你們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從前你們在我心里一直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求求你們不要待我殘忍。”
過天涯漫不經(jīng)心地盯著他,忽然笑出來。
“抱歉,這招對我沒用哦。”他俯下身在那人耳邊道,“我沒阿懸那么心軟,人人都知道,我本來就花心又負心。我救不了你,但阿懸也救不了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是你自己執(zhí)迷不悟。”
那人最后的神情總令過天涯覺得不安。為情所困的癡狂的一張臉,明明是可憐的,卻有種難言的猙獰。
他回去后提醒明月懸小心,明月懸坐在窗邊自己跟自己下棋,淡淡然道“我自有安排。心魔不除,必有災殃。我不會在萬神闕中留下一個行將入魔的禍患。”
明月懸靜坐窗前的姿態(tài)清拔孤直,如一株覆雪的松。千秋萬歲,終年孤寂,終年長白。
過天涯想起,從前的他是絕不會自己跟自己對弈的,最喜歡抓人過來手談一局。最常被他抓來的,就是曾經(jīng)身為他近侍的那個人。
那人到底還是入魔了。墮入魔道的前一刻,明月懸設(shè)下的法陣被觸動,立刻就有仁善的佛修趕來,要將他帶回佛剎海封印,日日誦經(jīng)化去戾氣。
出人意料的是,這個資質(zhì)低微的男人在絕境中突然奮起,重創(chuàng)數(shù)人,逃出天羅地網(wǎng)。最終他在尋找明月懸的路上與他狹路相逢,死在了他一直追逐的劍神一劍下。
過天涯趕到時,看見的是一個人與兩具尸體,滿地濺血如亂紅。
“他殺了人,我趕來時聽見他在說話,他是清醒的,我只能替天行道。”明月懸沒有回頭,聲音極是疲憊。
被那人殺死的是個少年,霜月天的仙侍接替他成為明月懸近侍的人。
“我來遲了。昨日我在玉螺湖,那只蚌妖纏上了我,我趕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了晚得正好看見,他伸手挖出了這孩子的心。”
“我拔劍砍他,那時我心里還存了一絲希冀,砍的是他的心魔,只要斬斷他的惡念就好了。可我這一劍卻落了空他根本不是受心魔所惑,是千真萬確發(fā)自本心地想要殺人”
“我問他為什么,他卻反問我,我為什么要選這孩子代替他的位置,難道我不知這孩子對我懷著和他一樣的心思嗎”
那男人站在他的面前,雙手染血,形銷骨立,與當年瀟灑自矜的模樣判若兩人,眼神卻極是堅定清明。
仿佛不曾入魔的堅定清明。
他說,這孩子將你奉若神明,口口聲聲不許我這張卑賤的嘴對你吐露半句褻瀆之辭。一字一句慷慨正氣,可我一看到他的眼神,就什么都明白了。
曾幾何時,我向旁人提起你的時候,每每都能從他們的眼睛里照見我的那種眼神。
他說,明明一樣是卑微下賤的愛,我坦誠,就要被你驅(qū)逐;他撒謊,反倒能帶著卑污的心思留在你身邊,憑什么
明月懸面無表情,再次化出一柄飛劍“你的遺言就只有這些嗎”
“果然我是死在你的手上啊,雖然早有預料,但是真到了這時候還是覺得痛苦。”那人用染血的手捂住心口,慘然而笑,“你以為我是為什么殺了他因為他不許我踏進霜月天,不讓我見你,還是因為嫉妒”
明月懸按劍的手微微一滯。
“不,都不是我是為了不讓他步我的后塵。今日為我所殺,總好過來日受盡你的折磨,落到和我一樣的下場世間最痛苦的死法,就是死在心愛之人的手上。我是為了不讓他痛苦”
“若他繼續(xù)留在你的身邊,你自然會對他好,日復一日。他將要覺得你離他越來越近,總有一天會觸手可及然而永遠不會我們這樣的凡人,窮盡一生一世也抓不住你的衣角他認命,就等同是親手剜下了自己的心,不認命,遲早如我一般,走火入魔。我給了他解脫”
明月懸忍無可忍,劍光暴起“瘋子,無可救藥”
就算隔著轉(zhuǎn)述的冰冷語氣,那些話還是叫過天涯的脊背發(fā)涼。
明月懸一口氣講完那些話,驟然沉默下來。
過了好久,他伸手去碰少年沒了心的尸身,看見懷中一個卷軸,輕輕翻開了看。
是行書的一闕小詞,“折取月華三尺,還君與我相思。”
他呆了一呆,自語道“這是那孩子求我替他抄的幾個句子,我還以為他是真的想要我的墨寶是我沒看出他的小心思。”
慣于持劍懶于提筆的素手一揮,那卷軸便化為無數(shù)飛屑。
明月懸沒頭沒尾地補了一句“我不會再寫這些情情愛愛的玩意兒了,誰來求我都不答應了。”
后來霜月天里再也沒有仙侍,明月懸嘗試過改制,放了一批不愿意為人仆婢的外門弟子回去。過天涯也說不清,他的性子是不是從那時候起就越來越冷。
在茗羽的面前,他沒提那場血案,只含含混混地說“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就因為那張臉天天招女難,往生閣的神算說他命犯桃花,后來連男難也開始招了”
“茗姐姐你可要小心點啊,別被那家伙的臉給迷惑了。你天天看著我都毫不動心,要是被那妖怪驚艷到了,我多沒面子呀。”
茗羽橫了他一眼,將那張湊過來的嘻嘻笑臉瞪回去,肅容道“茗羽決不是那等浮浪之人,定當盡心為首座大人效力。”
可是翌日,當她終于站到了那位首座的面前,她才明白要在這樣一張臉的照耀下自持,談何容易。
九曲白玉回廊,十丈風雪長階。天地間白如一色,唯一扎眼的或許是長階盡頭那人身上的紅衣,又或許是他臉上那壓過天下一切顏色的容色。
茗羽只朝那人瞥了一眼,便覺心頭突地像被灼傷了一般,不敢再看,視線從面龐滑落到衣角。只是看過了那張臉,再望見那先前覺得稀松平常的紅衣,都覺得像是撞見了心頭的野火。
她踏風雪而來,卻在一人臉上忽然照見萬花齊放的春色。
茗羽突然間就明白了過天涯說過那些話的意思。天底下有的人可以多情,但有的人只能無情。因為他若多情,會傷太多人的心。
生來便是禍水。
“是茗姑娘來了嗎”首座大人的聲音泠然動聽,像是埋了十七八個冬天的桃花釀,亦冷亦醉人,“我從沒想過辦一場婚禮竟然這么麻煩,還要勞動茗姑娘來幫我。”
茗羽輕輕一福“能為首座大人效力,是茗羽之幸。不知茗羽有什么能為大人做的”
明月懸停了一停,徐徐道“此刻時辰已至,依照禮節(jié),就勞煩姑娘代我迎一迎我的新娘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