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父母來說,自家嬌養(yǎng)到大的姑娘,要面對嫁娶之事,本就是一重心坎。
便是女婿,還有個三挑四撿看不上了,不明不白叫個男人哄在宮里頭,一夜的時間,此時豈不得氣炸了。
錦棠還好,為人母嘛,想著大約朱玄林也就是哄著阿荷坐了坐,或者是多說了幾句話兒,談點兒退婚的事情。
陳淮安是男人,生平最清楚的,就是男人的秉性。
以他想來,只怕昨兒一夜,太子都是在欺負他的小阿荷。
夫妻倆疾匆匆的往慈慶殿趕著,在陳淮安的腦海里,阿荷哭了一夜,喊了一夜,此時只怕喉嚨都已經(jīng)喊破了,說不定已經(jīng)叫朱玄林給折磨壞了。
越想越可怕,他于是就跑了起來。
“老子非得打死他不可。”挽著袍袖,陳淮安恨恨道“男婚女嫁,沒媒無聘的,便他是天皇老子也不可。”
側(cè)首見個內(nèi)侍沿路正在掃落葉,一把抓過掃帚,整個兒將掃帚的頭子整個兒扒拉了下來,歘成一根棍子在手里顛量著“總得讓這些王八蛋知道他二大爺?shù)膮柡Σ判小!?
而這一廂,阿荷爬起來都跑到門上了,欲要回頭看一眼來著,想了想,終是不曾回頭,一把推開門,轉(zhuǎn)身即跑了出去。
才從大殿里出來,她迎面便見老爹一品官袍,手中一杖,疾步進得門來,見還有人要阻攔,一杖橫掃,直接就沖了上來。
就好像十五年前,朱玄林耐著性子教她學(xué)會了走路,她邁開人生第一步之后,跌跌撞撞往前而去,從此便不曾回過頭一般。
朱玄林捂著叫阿荷給踹到生疼,但因為她那一踹,卻又終于疏解了的小腹,并不敢動,揚頭望著,看著小阿荷轉(zhuǎn)身出門,終是不曾回頭,隨即混身一懈,便躺平到了地毯上。
他從很小的時候,從他父親指婚的時候,便認認真真履行著婚約,也總以為,長大之后自己要和阿以荷成親,從此夫妻相伴,她也終會在宮里陪伴著他。
這種執(zhí)念,起自于小時候總是送他吃食的羅錦棠,也起自于他對于家庭的求而不得。
但果真陳以荷不愿意,他也沒什么好說的。
其實他自己并不覺得有什么,他抓住了那個總在逃跑的小姑娘,坐在她的對面,看她吃,看她笑,看她頑皮的鬧,還靜靜的,看了很久很久她睡著的樣子。
這于他來說,就夠了。
至于身體上的不舒服,或者在別的任何男人來說,都不能忍,但朱玄林自幼就能忍常人不能忍之忍,并未覺得有什么。
艱難的站了起來,他跌跌撞撞走進側(cè)房,那里有蓄著供他沐浴的水,此時已然冰涼,解了衣服跳進水中,混身的燥熱才有所緩解。
但旋即一陣門戶開合之聲,陳淮安已經(jīng)沖了進來。
太子周身,泡在澡桶之中,而這側(cè)室之中便是一股濃烈的麝香之氣。
方才看到阿荷時,她頭發(fā)凌亂,還是昨日衣裳,衣衽也是歪歪散散的,腳上只有一只鞋子,陳淮安心中還存一念,心說或者朱玄林不曾侵犯過她,倆人只是夜里同坐了坐。
等進來瞧著太子這個樣子,再挑開他扔在案頭的褲子一翻,王八蛋,陳淮安那口氣再也忍不住,長杖一橫,直接就掃了過去。
而這時候,阿荷叫錦棠帶著,已經(jīng)在出宮的路上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兒,你跟娘悄悄兒的說,也不用怕害羞,娘誰人也不告訴,當然也不會責(zé)你”騾駒駕著馬車,街上又沒什么人,錦棠不好大聲問,只小聲的說了一句。
阿荷瞬時臉一紅,手自然而然的就拂到了唇上。
要說怎么樣了嗎,其實也沒有,不過他親了她一口,還碰了一下她羞羞的地方。
她踹了他一腳,出門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一只鞋丟了,自己是光腳踹的,碰到不知個什么硬棒棒的東西,總之,大姑娘了,心里有點不明白自己踹到了他什么地方,但也明白自己睡著時,朱玄林怕是看了自己一夜,而他心里藏著的污穢心思,她一念滑過,哎呀一聲,天真的小姑娘終于知道自己踹到那兒了,兩手就捂上了自己的臉。
不過是少女懷春,在錦棠看來,這大約就是真成過事兒了,自家姑娘還是叫那登徒子給哄騙的。
退婚就退婚,退婚之前誘著她女兒失了身,這叫什么
“咱們搬家,回渭河縣去。這京城,你爹想呆就呆著去,娘不呆了。”
錦棠氣的把阿荷攬了過來,氣的頭腦發(fā)昏,偏又不敢說的太過,怕說的太過了,要讓阿荷起了羞恥。
皇后昨兒在交泰殿的羞辱就夠她受的了,接著來個退婚,這又來個失身,她怕阿荷真要回過味兒來,知道自己失身有失人的,得去尋死呢還。
要說為人父母,生了兒子還好,只要本性不壞,要皮要鬧由他們?nèi)ァ?
唯獨女兒,眼瞧著她一日日的長大,出發(fā)的越來越水靈越來越嬌艷,瞧外頭那些皮小子們,個個兒賊心眼兒的壞,生怕稍有不留神,自家這天真的嬌嬌女就要叫給騙了去,誰知道日防夜防,千防萬防,入宮一夜,竟是沒防住,就真叫狼給叼了肉。
錦棠本就是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性子,回家之后,連陳淮安都不曾等,命著騾駒和如意帶人收拾了收拾,扔下兩個小的,只帶著阿荷和八個月的小彥寧,就準備要回渭河縣去。
畢竟小的一個太小,千里奔徙不易,如意勸了好久,錦棠總算消了要回渭河縣的心,但就把阿荷給帶到隆慶坊的酒坊里去了。
隆慶坊中大多皆是女工,又還有個小彥寧要照料,阿荷到了之后,也知自己將來要管理酒坊,除了替娘照料小彥寧,每日還得在酒坊里,跟著一眾女工們一起作工,學(xué)釀酒。
錦棠原來以為她長大之后要嫁入宮中,并沒有教過阿荷謀生的手藝,到此時,才發(fā)現(xiàn)女兒一輩子想要活的瀟灑硬氣,只怕還是得學(xué)了自己這獨門的手藝才行。
也是因此,她便悉心耐性的教導(dǎo)起阿荷來。
從舂麥子,到制酒曲,再到蒸糧糟,下砂,蒸酒,調(diào)酒,這一樣樣的活兒,真要從頭學(xué)起,阿荷也是每日忙碌到腳不沾塵的,全然無暇再想京中之事。
這一日,她跟著劉嬸嬸蒸了一日的酒,到得傍晚時腰酸腿困乏的,回到家里,便瞧見小彥寧坐在只大篩子里,襁褓圍的綿絨絨的,正在極力的往外翻了。
三翻六座八爬,這小家伙,恰到了會爬的月份,也是個虎頭虎腦的皮小子,一個翻身就從大篩子里爬了出來,小屁股一聳一個后退,卻是不知道該如何往前爬。
干干凈凈的木門廊上,小家伙一聳一聳,本是想往前爬,想去夠姐姐的,卻也不知怎的,自己離大姐姐就越來越遠了。
阿荷是瞧著弟弟們一個個長大的,搖著只撥瑯鼓兒不停逗著,逗的小家伙張牙舞爪,心急火撩的想要爬過來。
就在這時,錦棠端著碗藥湯走了來,屈膝在廊下跪了,悄聲道“阿荷,這湯藥,可是娘問了好多郎中,議了又議,把那些傷身子的藥材全取了,才熬成的避子湯,你將它吃了,至少一個大后患就沒了,成嗎”
阿荷這下不懂了“娘,好好兒的,我為甚要吃藥”
“徜若不吃藥,萬一像娘懷這彥寧一般,一不小心也懷上了可怎么成”
“娘”阿荷這時才算真醒悟過來,她爹她娘,怕是都當自己和朱玄林一夜,作了那種事了,這誤會可真是夠大的。
阿荷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連忙的解釋了半天,保證了半天自己就只是扎風(fēng)箏,作彈弓兒,與朱玄林什么也不曾作過,這才算把事情給解釋清楚。
錦棠聽罷,長噓了口氣,道“也罷,太子在咱們出京那一日就親自赴高麗,消兩國戰(zhàn)事去了,便要回來,至少也要個一年半載。你要想嫁人,娘就放出口風(fēng)去,給你物色個好男兒作婿,你若仍不想嫁,就在此安安心心學(xué)手藝。
你得懂得一句老話兒,天干餓不死手藝人,手藝在手,走遍天下混不怕,明白否”
阿荷連忙笑著點頭,眼看夕陽西下,便抱著小彥寧出了家門,走到野鴨湖畔,帶著小彥寧看夕霞晚照,蘆葦茫茫,湖上野鴨齊飛。
時光飛梭,望著野鴨湖上的蘆葦漸漸茂密,再到它慢慢枯黃,天氣也逐漸轉(zhuǎn)涼,轉(zhuǎn)眼七月已罷,入了八月,轉(zhuǎn)眼便是中秋。
小彥寧最近才學(xué)會吃手指,啃著自己的小爪爪半晌,總跟姐姐在外頭轉(zhuǎn)悠,也是覺得那天邊的云霞太過美妙,遙遙見一只野鴨飛來,伸長著小手,嘴巴大張,連口水帶笑的,哇哇兒的叫。
阿荷在他圓嫩嫩的小面頰上香了一口,正踱著步子,便見兩個在酒坊里作完差的女工相伴而來,許是要回家去。
走著,其中一個道“那可是太子啊,高麗人竟是說殺就殺了真真兒的可惜,只盼著不要為此就征兵打仗才好,我家兩個弟弟,徜若征兵,怎么得也要走一個。”
另一個道“我只是可惜了太子,小時候他還到過咱們酒坊,你記得否,高高瘦瘦,白白凈凈的,就是瞧著有點兒呆。
聽說還是戰(zhàn)死的,尸首無存,真真兒可惜。”
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就走遠了。
阿荷站在湖畔,愣了半晌,總算明白過來太子朱玄林去了高麗,是為解戰(zhàn),然后,就戰(zhàn)死在高麗了。
她腦子里揮之不去的,是睜開眼睛時,兩目直勾勾望著自己的朱玄林,還有他始終怪聲怪氣與自己說話的樣子。
她記得自己從那東偏殿跑出來的時候,一腳似乎將他踹的挺疼,他叫她踹完之后那一聲近乎呻吟的呼叫,到此時她都還能想得起來。
那么一個活生生的人,灼熱的像塊鐵一樣,精健高大,仿佛滿身蘊著力量的,居然就這么死了
呆呆的抱著小彥寧回到家中,才到院門外,阿荷便見父親陳淮安策馬而來。
下了馬,陳淮安道“阿荷,你怕是得入宮一段時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