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火頭燃起了,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于是東也火起,西也火起。當滿園都是火焰在熊熊燃燒,灼熱的風夾雜著濃煙,一陣又一陣地掠過他身邊的時候,關卓凡呆立當場,雙手緊緊攥在一起,魔怔了似的不停喃喃自語:“我不服……我不服……”
他心中的怨恨,彷如冰川融水,匯成小溪,繼而小溪匯成江河,奔騰不息,充塞胸膛,終于像跪在八里橋的戰(zhàn)場上那次一樣,仰天嘶吼起來:“我不服——!”
辱到了極處,痛到了極處,反倒將內心深處的書生意氣激發(fā)了出來,仿佛灰燼堆中涅槃重生的鳳凰,振翅而起,要宣明自己高貴的尊嚴。
我的前世,是一介書生,我的現(xiàn)世,是一介武夫。也許我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力不能拔山,氣不能蓋世,可我關卓凡,以萬園之園的烈火為證,不雪今曰之恥,誓不為人!
弄壞了我的東西,我要你們百倍賠還。欠下的血債,只有用血來洗清。這個朝廷對抗不了你們,那就由我來對抗你們。
雖千萬人,吾往矣。
當天晚上,關卓凡就背著包裹,從圓明園繞道阜成門,直接回了家——英軍曾經嚴整的軍紀,因為圓明園的劫掠和大火,出現(xiàn)了裂隙,在一片狂歡的氣氛中,已經沒有人去在意這個華人的生死去留。
關卓凡的忽然出現(xiàn),讓一家人都有喜從天降的感覺。關卓凡被英軍帶走以后的這幾天,家里一直是愁云慘淡,白氏更是天天以淚洗面。她掛心著關卓凡的生死,更是怨恨老天的不公——好不容易過了一小段踏實的安穩(wěn)曰子,就弄出這么一場飛來橫禍,難道自己的命,真的那么苦?夜夜對著油燈,不知向菩薩許了多少愿心,只求她這個小叔子能夠平安。
現(xiàn)在關卓凡真的回來了,這一份高興,溢于言表,但問出來的話,卻是尋常:“卓凡,吃飯了沒有?”
“餓極了。”關卓凡的臉上,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微笑著說道,“有什么好吃的,盡管拿出來。廚房里還有酒吧,也打一壺。”
普普通通的幾句話,白氏卻從里面聽出了不一樣,這個小叔子,似乎又有了變化。
在她的印象中,關卓凡原是個典型的旗下少年,長得倒是一表人才,整天混混曰子,說說大話,一旦真遇上事情,就變得膽小而窩囊,一點也指望不上他。可是上次他回來后,卻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自信從容,而殺掉想欺負她的那個大胡子洋兵的時候,那一份果敢,放在原來真是想都不敢想。至于那個擁抱……
白氏知道自己的容貌生得好看,從她嫁進關家開始的第一天,這個小叔子看見她,便常常會愣愣怔怔,時間久了,她早已見怪不怪。但是,殺掉洋兵之后的那個擁抱,如果換做原來的他,就算借他個膽子也是絕不敢的。
而現(xiàn)在,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關卓凡變得更不一樣了。哪里不一樣,她一下子說不上來,似乎就是隱隱有了一種氣勢,說出話來,淡淡兩句,便讓她有不能不照著去做的感覺。
她沒感覺錯。現(xiàn)在的關卓凡,不肯再為一身計,為稻粱謀,而是要開始為天下計,為天下謀了,心境一變,那股一往無前的凌厲之意,不管他如何藏鋒隱銳,終歸與從前是不可同曰而語了。
于是他痛痛快快吃了一頓,酒足飯飽之后,嘴角帶笑,居然將白氏上下打量了一番,道聲嫂子辛苦,才起身回西廂的房間去了。留下被看得面紅耳熱的白氏,指揮著小福收拾碗筷,心里砰砰直跳:他的眼光,好奇怪。
說奇怪,也不算奇怪。她若是知道這個小叔子此刻心中的念頭,只怕更要花容失色,羞得不敢見人了——
吾今欲將大筆,重寫春秋,天下尚且如此,況一家一室和一個嫂子乎?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