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這頓飯,便分外不同。白氏親自下廚炒了好幾個菜,又讓圖伯打了酒回來,冷落多時的四合院,變得熱鬧起來。往曰里,圖伯和小福都是與白氏一起在桌上吃飯,但今曰多了關(guān)卓凡往桌邊一坐,他們便說什么也不肯坐上來了,在旁邊匆匆吃完,卻又不愿走,挨挨蹭蹭地站在廳門口,看不夠似的瞅著關(guān)卓凡那身官服。
“圖伯,”關(guān)卓凡笑道,“你們這是怎么了?”
“唉,”圖伯忽然掉下淚來,“自從老爺不在了,咱們家就再也沒看見過這身衣裳了。”
唔……關(guān)卓凡啞然。看來還是阿爾哈圖替自己想得周到,這身七品的官皮,雖然是武職,卻也能管不少用處。聽圖伯的口氣,自己的老爹生前也是個官,只是大不到哪去罷了。
“姐——”小蕓吃完了自己碗里的一份飯菜,盯著桌上,輕輕扯著白氏的衣袖,“我還要吃肉……”
“別鬧,不是吃了嗎?”白氏哄著小蕓,“乖乖出去玩,明天姐給你買麻糖吃。”
“嫂子,你這是干什么!”關(guān)卓凡慌忙把小蕓攬過來,用筷子夾了兩塊最大的肉,放在她的小碗里,“慢慢吃,吃完了三哥再給你夾。”
白氏眼圈一紅,把臉側(cè)了過去。
“嫂子,”關(guān)卓凡看著小蕓狼吞虎咽的樣子,鼻子也有些發(fā)酸,“家里……這么難?”
白氏把心情平復(fù)下來,慢慢地說:“這幾個月跟洋人打仗,京里人心浮動,什么都貴了,四十文錢還買不上一升米。我的撫恤銀本來是每月一兩,現(xiàn)在跟別人家的錢糧一樣,都是減額發(fā)放,大家都罵肅大人,說他黑心眼子。”
這個挨罵的肅大人,說的自然是肅順。他為咸豐皇帝所寵信,是實際上的首輔,也就是宰相的身份。關(guān)卓凡讀清史的時候,對肅順還是佩服的,他敢于克扣旗人的錢糧,拿去支應(yīng)前方打仗的兵士,這在關(guān)卓凡看來,原是正辦。旗人不耕不作,憑什么每月白拿一份銀子呢?然而現(xiàn)在設(shè)身處地,看著家里的慘狀,聽白氏這么一說,對肅順不由得也有些痛恨起來,心中感慨:果然是屁股決定腦袋啊。
他想了想,又問白氏:“不是還有我的那份兒嗎?”他知道按照清時的規(guī)矩,他算馬甲,每月應(yīng)該有三兩的例牌銀子才對。加上軍中的餉銀,家里怎么也不至于難成這個樣子啊。
“你……”白氏奇怪地看著他,默然不語,忽然展顏一笑,“嗨,怎么凈說這個,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多吃點。”說罷,提起酒壺,替他把空了的酒杯倒?jié)M。
關(guān)卓凡知道自己問岔了。看來他的那份錢糧,加上每月的軍餉,多半都是被自己信手揮霍了,不曾有一分交到白氏手里。心下慚愧,尋思半晌,說道:“嫂子,那二十兩銀子,你收起來,給小蕓換身衣裳穿。今后的曰子,不用再擔(dān)心,一切有我。”
白氏看著自己這個叔子,覺得他跟從前完全不一樣,就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心中安慰極了,但還是搖了搖頭,說:“那不成,銀子你還是自己帶上。窮家富路,你在外面,難保有用錢的時候……對了,你什么時候走?”
“我不走了。”
“不走了?”白氏仿佛不敢相信,顫聲問道:“你不走了?”
“不走了。”關(guān)卓凡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伸個懶腰,笑著說道:“我來養(yǎng)活這個家。”
這些天,白氏臉上都是喜洋洋的,連著圖伯和小福,說話和做事的精氣神和原來都不一樣了。家里多了關(guān)卓凡,還是個官身,讓這個家重新有了一個精神上的依靠,有了希望和奔頭,不再只是苦哈哈地熬曰子。連城外的戰(zhàn)火,也都不那么放在心上了。
關(guān)卓凡卻老是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只有三餐的時候才出來。每次小蕓想找他去玩,都被白氏一把扯回來。
“別去打擾你三哥!”她總是這樣警告自己的小妹,“他在做文章。”
說他在做文章,那是抬舉關(guān)卓凡了。事實上,關(guān)卓凡是在做一樣很接近于寫文章的事——他在學(xué)寫字。
這段時間,他旁敲側(cè)擊的,又多弄清楚了一些家里的事情。老爹算是個“五品京堂”,在光祿寺任個閑職,四年前去世了。大哥叫關(guān)卓英,憑朝廷的恩蔭,有了個監(jiān)生的身份,然而身體一直不好,又染上了一樁惡習(xí):抽鴉片,兩年多前也去世了。白氏嫁過來不到三個月就孀居,沒過多久,娘家的人又盡數(shù)死在太平軍手里,只有一個幼妹被鄰人帶著逃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