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碎了。
春草萌發(fā)、萬物蔥蘢的時候,突然一陣地動山搖,只在兩分鐘,五龍山的滾石便飛奔而下,油亮的柏油路繩子一樣扭曲移動,巨大的裂縫驀然出現(xiàn),一輛行駛中的奧迪a6酒醉一般橫沖直撞之后被一塊從天而降的巨石砸成鐵餅。
孔瑞生正在回家的路上,還有五百米的路程他就進了他家的院子,他一直恨自己老不中用,此刻他卻感到幸運起來,要是自己年輕十來歲,肯定早就進了院子,坐在那面土炕上,等待磚頭瓦片劈頭蓋臉把自己砸個稀巴爛。
天地不再傾斜移動的時候,孔瑞生和那棵老槐樹一起倒在了地上,年屆六十歲的他抱緊古老的大樹,讓深入大地的根須牢牢固定好自己,不至于像那些石頭一樣紛紛滾落山坡。然而,大樹沒能永久挺立,長長的根須被拔出了地面,好在只是倒下并未連根拔地而起。
孔瑞生感到自己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血壓的巨大壓力讓他全身所有的血液直沖腦門。還好,這條老命還在,他還知道他是誰,他還知道他在那里,他明白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山河,碎了,在他眼皮子底下,碎了。
對于這個世界來說,碎了的不只是山河。孔瑞生逐漸呼吸正常、開始心平氣和的時候,他震驚于眼前的破碎之相。不遠處的昔日榮光無限的雙廟開發(fā)區(qū)的高樓全部陷進了大地,那里瓦礫一片。他忽然想起一句話,真希望天塌下來,天地變個樣子。這句很久很久的話來自于一個祖輩。一個人,一個在心底徹底絕望的人,都希望一切能重新來過,這次,一切真的都要重新來過了。
孔瑞生戴上擦了幾遍也擦不亮金的眼鏡,登陸網(wǎng)絡查看,原來這場驚心動魄的地震震源距離雙廟直線距離還有近三百公里,奇怪的是,從那里發(fā)射出的地震波就像是一把尖銳的長劍,直直插入到雙廟開發(fā)區(qū)的地下,讓嶄新的熱氣騰騰的雙廟開發(fā)區(qū)徹底翻了個個兒。
雙廟開發(fā)區(qū)是在原雙廟鄉(xiāng)的基礎上建設而來,是瑞川縣委、縣政府充分利用縣域內(nèi)豐富的煤、電、水和旅游資源規(guī)劃建設的以發(fā)展煤化工、電冶為主導的工業(yè)開發(fā)區(qū),去年,經(jīng)省政府批準,晉升為省級開發(fā)區(qū)。最早應該追溯到十年前臺商五龍山娛樂城的投資建設,可以說,是娛樂城帶動了建材、裝備制造、煤制甲醇、金屬冶煉、發(fā)電等一批招商引資項目的落地。現(xiàn)在的雙廟已經(jīng)完全建設成總面積三十平方公里、引進各類企業(yè)三十多戶、功能齊全、廠房林立的工業(yè)開發(fā)區(qū),成為小小瑞川縣城引以為自豪的看點和亮點。而掩藏于風景秀麗的五龍山山坳里的那幢暗紅色的仿古建筑也因此由五龍山娛樂城而擴大改建更名為紅杏公寓。
應該說,紅杏公寓的存在是雙廟開發(fā)區(qū)筑巢引鳳之最大的鳳巢。紅杏公寓的前身五龍山娛樂城的投資者是孔瑞生的表弟曹慶生。對于表弟這個稱謂,時下的年輕人們往往難以辨清其中的親緣關系,孔瑞生知道,這不怪孩子們,一代獨生子女的親屬稱呼中少了兄弟姐妹,晚輩中自然沒了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二代獨生女的親屬稱呼中,又少了伯伯、叔叔、舅舅。大多數(shù)年輕人不清楚,堂表親不完全以姓氏來劃分,爸爸弟兄的孩子是堂親,母親兄弟姐妹的孩子都是表親。遺憾的是,這些稱謂將隨著單親家庭的劇增而逐步消亡,人類面臨的語境中傳統(tǒng)稱謂的缺失,將把人類逼向六親不認的境地。對于年輕一代來說,他們不能不知道李剛、鳳姐、犀利哥,但是完全可以不知道表哥表弟、表姐表妹。臺灣人曹慶生是孔瑞生的表弟,孔瑞生強迫自己記住這種關系,因為這種關系牽扯出的是一個綿長的過往和他迷離的身世。為了更明晰他跟曹慶生的表兄弟關系,孔瑞生經(jīng)常給人這樣說,曹慶生的母親是我母親的姐姐。她們都是林氏家族的女兒。但是再往細里深究,他就免不了又要說,但是她們倆同父異母,我們同一個外公,卻是不同的外婆。
孔瑞生給別人這樣說著,自己也感覺亂了,就像多少年里一直糾纏在他心里的那些亂麻一樣的人和事以及他羞于提及的出生。瑞川縣城解放那年,當頭如雞卵、狀如一把干柴的孔瑞生從母親林琬兒的下體“吱溜”滾出來,他便與他的父親擦肩而過。母親說瑞河灘是他生命的源頭,所以她叫他瑞生。從小他是在別人“野種”、“野孩子”的罵聲中長大的。別人可能沐浴陽光,而他只能沐浴別人的口水。母親說他有爹,他爹叫孔軍,還是個將軍。將軍也罷,書生也好,父親對于他,一直是一個虛幻的影子,它不能引起他一點點的自豪。他常常腫著眼睛對母親說,我不要什么將軍,我只要爹,哪怕他是個叫花子,是個狼尾巴,是個人人唾棄的人,只要他是我爹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