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坊外,道路橫平豎直,開闊空曠,腰佩彎刀的武侯來回巡視,秩序分明。
里坊內,繁華喧嚷,人流如織。
食店、酒肆、邸店、果子鋪、肉鋪、藥行坐落在巷曲間,著圓領袍的小郎君們在酒肆豪飲,穿半臂襦裙的小娘子們流連于脂粉鋪,頭裹布巾的老丈挑著一擔新鮮果蔬挨家挨戶上門兜售,頭發(fā)花白的阿婆坐在自家雜貨鋪子的門檻上,笑瞇瞇和隔壁裁縫鋪的繡娘說笑。
長安人早上一般不開灶煮飯,多在坊內的食肆、餅鋪吃朝食。
食鋪前煙氣蒸籠,幾口大灶燒得紅彤彤的,蒸籠里是一層層白白胖胖的蒸餅,鐵鍋中湯水滾沸,雪白的湯餅在乳白色的水花中翻騰。
一碗碗熱氣騰騰的面片湯送到等候的行人手中,加咸豆豉還是添辣茱萸,隨行人自己決定。
高鼻深目、衣著服飾顯然與眾不同的胡人操著一口別扭的漢話,來往于巷曲間。
長安城的胡人多不勝數,人們早已經見怪不怪,并未好奇觀望。
大唐國力強盛,長治久安,外夷、胡族爭相歸附效忠。
京師腳下的老百姓生活富裕,底氣十足,即使是酒肆里打雜的小伙計,也樂觀自信,不輕易對人卑躬屈膝。
這份只有強國國民才擁有、深深融進骨子里的自信和灑脫,每每讓裴英娘感慨不已。
展目望去,人煙阜盛,比肩接踵,處處人聲笑語。
和里坊外的肅穆安靜截然不同。
車駕行過中曲十字街時,被兩條隊伍擋住前路。
街巷旁,光著膀子、肌肉筋節(jié)的胡人揮舞著蒲扇似的大手,正往一簍剛出爐的胡餅上撒芝麻。
餅里裹了羊肉,抹上酥油,放進爐里烤熟,金黃酥脆,香氣直往行人們鼻孔里鉆。
排隊等候的百姓不約而同咽口水,忘了避讓來來往往的車馬。
楊知恩上前斥退幾個擋路的平民,牛車重新慢悠悠搖晃起來。
裴英娘想讓隨行的宮人幫忙買幾個芝麻胡餅,目光掃過沉默不言的李旦,沒敢吭聲。
宮人帶著天帝和天后的口諭叩門,應門的裴家僮仆嚇得屁滾尿流,一溜煙跑進后宅叫人。
李旦讓裴英娘進屋和父母拜別,他留在前堂等候。
她這么小,就必須離開親生父母,肯定要哭哭啼啼,他不想摻和進去。
裴英娘苦笑,她才不會因為辭別裴拾遺哭天抹淚。
轉過回廊,踏進后院,臺階下立著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駒。
馬駒沒有配籠頭,不能騎乘。
裴十郎圍著小馬駒轉來轉去,手里拿著一條鞭子,時不時對著小馬駒抽兩下。
看到裴英娘,裴十郎抬起下巴,得意洋洋道:“叔父給我買了匹好馬!叔父還說,你下次再敢碰我一根指頭,就把你關進柴房里,不給你飯吃!”
昨天武皇后離去后,裴十郎仍舊哭鬧不停,裴拾遺為了哄他高興,帶他去騾馬行挑了匹乖順的小母馬。
裴英娘冷眼看著小馬駒。
在不知情的人看來,裴拾遺得罪武皇后,然后她被武皇后帶走,一夜未歸,說句生死未卜也不為過。
裴家卻無人關心她的死活,裴拾遺作為她的親生父親,竟然還有心情帶裴十郎去逛騾馬行。
原本心底還有幾分不舍,現在連那最后一點親情也徹底湮沒,裴家唯一讓她留戀的,大概只剩下蔡氏親手做的寒具和粉糍。
裴英娘撇下趾高氣揚的裴十郎,回到自己的小院子,收拾行李。
宮里少不了她的吃穿,她的衣裳首飾和宮里的東西比起來,實在寒酸,基本上不可能再有穿戴的機會。但起碼要把貼身的用物帶走,免得便宜裴十二娘。
使女半夏從僮仆口中得知裴英娘安然歸來,驚喜交加,進屋幫忙收拾箱籠。
她兩只眼睛腫得核桃一般兒。
裴英娘問過才知道,原來半夏以為她被武皇后抓進宮折磨,忍不住大哭了一場。
偌大的裴家,還是有人惦念她的。
裴英娘幽幽地嘆口氣,“你愿意跟著我進宮嗎?”
李治看她年紀小,怕她不習慣宮里的生活,特意交待她,如果舍不得從小照顧她的裴家女婢,可以挑兩個婢女一起入宮。
半夏抬起頭,呆了半晌,才想起來給裴英娘磕頭:“十七娘,婢子愿意!”
裴英娘眉頭一皺,發(fā)現半夏臉上有幾道清晰的指痕:“誰打你了?”
半夏吞吞吐吐,不肯說。
裴英娘合上紅地繪穿枝芍藥花漆盒妝匣,“你是我的婢女,代表的是我的顏面,如果你真犯了錯,也該由我來懲戒。”
半夏瞪大眼睛。
裴英娘接著道:“你只有這點膽量,還怎么隨我入宮?”
她進宮,可不是為了受氣去的。
她不會忍氣吞聲,她的使女也不能隨便被人欺負。
武皇后想要的,是一個聰慧有膽氣的幫手。她腦子笨,才智有限,年紀又小,不可能成為武皇后倚重的心腹愛將,但至少要討得武皇后的喜歡。
所以,她不能一味老實。
半夏說出實情:“昨天婢子替女郎攔著十二娘,她沒處撒氣,抓著婢子打了兩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