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命先生是半刻后趕到的,一見王恕傷勢,眉頭不免大皺。這時他血已不再流了,整個人卻被冷汗浸透。周滿與金不換不敢打擾施治,重新從屋內(nèi)出來,退到外面等待。
午后日光穿過枯藤縫隙照落到廊下。
兩人一個坐在廊邊,一個靠著廊柱,好半晌的沉默,誰也沒先開口。
以泥菩薩的實(shí)力,對上王誥,輸是意料之中的事。而王誥也早就說過,他絕不會因?yàn)閷κ痔?就手下留情。按理說,他們心中不該有任何不平與憤怒。
上輩子周滿更不是沒受過這樣的傷,更重的都有。
然而方才屋內(nèi)那一幕,卻始終縈繞在腦海,揮之不去……
周滿低頭,把那枚蓋著杜鵑花印的劍令在手中翻了一轉(zhuǎn),慢慢念了一聲:“王誥……”
金不換冷笑:“不愧是王氏大公子,幾束涅火,把人燒成這樣。菩薩傷重,別說過后的敗者比試了,就明日重新抽簽?zāi)懿荒苋ザ嘉幢兀 ?
他心中藏的是辛辣的譏刺,人雖笑,邪氣卻伴著戾氣,絲絲縷縷從眼角眉梢溢出。
周滿已經(jīng)許久沒在這張臉上看見這樣的神情了。
為這一場春試,他們幫著泥菩薩準(zhǔn)備了整整三個月,哪怕之前并沒有很高的期待,只是想試一試,可畢竟離成功也就差一場了,如今眼睜睜看著失敗,誰能好受?
進(jìn)不了前十,拿不到墨令,也就無法進(jìn)入白帝城。
旁人,甚至王恕自己,或許只以為是錯失了一場機(jī)緣。可對金不換來說,白帝城中那一口化凡井,是泥菩薩活命的希望,哪怕周滿認(rèn)為那很渺茫,可那已經(jīng)是他們目前唯一能為王恕做的了。
可現(xiàn)在,這一切都成了夢幻泡影……
他閉上了眼,試圖平復(fù)心緒,不愿使自己看上去太過陰郁尖銳。
周滿望著他,這一刻卻完全能體會他的心情,于是笑了一聲,忽然道:“試試劍首吧。”
金不換于是轉(zhuǎn)頭看她,可臉色竟然更差:“別在這兒找死了。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且先前早就算過,你若不動用弓箭,只憑劍上的修為就要奪劍首,未免也太過狂妄。宋蘭真那兒還有個陳仲平等著要你給他兒子償命呢!周滿,我不想一面擔(dān)心著菩薩的死活,一面還要擔(dān)心你被人追殺,思考怎么給你送葬!”
這人心情壞時,嘴就變得很毒。
周滿自然知道他的擔(dān)心:“眼下也沒別的辦法不是嗎?除非……”
說到這里時,她話音一頓,下意識朝王恕屋子的方向看去——
若按先前推算,誰拿著搶來的墨令進(jìn)入白帝城,誰就有可能是王殺。可如果,是我自己幫人搶的呢?
這念頭一掠而過,周滿玩味了片刻。
但趕在金不換詢問以前,她補(bǔ)道:“可那是所有辦法都不奏效后的下下策,且憑我們的本事未必能成,得向望帝陛下借人不說,后患還很大,非萬不得已還是不要嘗試的好。”
金不換眉峰一斂,隱約猜到:“你是說……”
周滿搖頭不回,只問:“先前忘了看,王誥那一場用了多久?”
金不換沉目看她:“你真的想好了?”
周滿道:“菩薩都用得出‘命春來’了,我有什么不敢試?何況今時不是往日,陳家想要尋我的仇,也得掂量掂量。這劍首的位置,哪怕不是我得,也萬萬不能是王誥!”
只這最末幾句,已帶了幾分肅殺。
金不換這時卻出奇地冷靜:“要為菩薩報仇,但不急在此時。進(jìn)入前十六之后的比試,是誰能成為速勝者利用第三條規(guī)則,誰便占優(yōu)。王誥修為太高,要奪劍首,還是越晚遇到他越好。只是他贏菩薩,僅用了一刻一字半息,又與你有宿怨在先,一旦成為本輪的速勝者,必定利用第三條規(guī)則選你做他的對手……”
一刻一字半息,實(shí)在是太快了。
以如今前十六抽簽對戰(zhàn)的情況來看,恐怕少有人能比這更快。
可沒想,周滿聽到這里,竟道:“未必就是他。”
金不換一怔。
周滿想起了什么,搭下眼簾,只慢慢道:“不要小瞧任何對手。”
金不換一凜:“你指誰?”
他話音剛落,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喧嚷,明顯是來自擂臺那邊,哪怕是站在東舍里,隔著老遠(yuǎn)的距離,都能感受到那聲音里巨大的震動。
金不換下意識道:“算時辰,下午的比試剛開始不久才對,現(xiàn)在就結(jié)束了?”
王恕受傷回來已近中午,一命先生在屋里待了已經(jīng)一個多時辰,他們等在這里,下午的比試自然無法去看。
但無論是宋蘭真對周光,還是宋元夜對趙霓裳,都不該贏得這么快才對。
他聽了片刻,眉頭皺起來,正打算找人去問。
可沒料,還不等移步,就見李譜氣喘吁吁舉著兩枚玉簡跑進(jìn)了東舍,大聲沖他們喊:“不可思議,簡直不可思議!”
金不換幾乎立刻想到了周滿先前那句話:“是宋蘭真贏了?用了多久?”
李譜上午對陣王命,但運(yùn)氣顯然更好,王命修為不如王誥,下手也遠(yuǎn)不像他兄長那么狠,因此他幾乎沒有受傷,堪稱高高興興從臺上下來的。
此時他連口氣都來不及順,站定便比出一根手指來:“一時一刻!剛好比那位王大公子快半息!”
金不換瞳孔驟縮:“她對陣的不是周光嗎……”
周滿卻不驚訝,一針見血道:“明月峽一役的失利后,她在避芳塵中三月未出,對春試劍首豈能毫無野心?更何況,她不想下一輪對陣自己的兄長,對第三條規(guī)則的需要,自然更為迫切。”
周光雖號稱是劍宗周自雪傳人,可畢竟只能算半個,縱然天賦不錯,對上底蘊(yùn)深厚的世家培養(yǎng)出來的宋蘭真,輸?shù)舨⒉幌∑妗?
比起這一場,她更在乎另一場。
周滿起身問:“趙霓裳跟宋元夜那一場結(jié)束了嗎?”
如果沒結(jié)束,她打算去看一眼。
可沒想到,李譜竟道:“也結(jié)束了。宋蘭真那邊結(jié)果一出,我剛從人堆里擠出來,他們就結(jié)束了,前后腳。”
周滿心底一沉:“趙霓裳輸了?”
李譜一下露出了一種很難形容的表情,看著她,慢慢搖了搖頭:“不,她贏了。”
贏了?這一刻,周滿詫異極了,就連金不換都萬萬沒想到這個結(jié)果。趙霓裳對上別人也就罷了,宋元夜的修為在參劍堂也算能排到前面的,哪怕拼盡全力也必然是一場苦戰(zhàn),怎么可能贏了,還贏得這么快?
李譜一看他二人的神情,就知道他們心中的震驚不比自己少,于是先前奔進(jìn)東舍時的那種興奮,又回到了他臉上,兩只眼睛亮得好比擦過的燈盞:“是不是很驚訝,完全沒想到?這才是我剛剛說的不可思議啊!”
他徑直把手中記錄有先前比試情形的玉簡遞給他們,同時一張嘴跟洪水開閘似的,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兩邊比試是同時開始的,宋元夜與趙霓裳在西面擂臺。宋元夜是繼承鑒天君宋化極遺志,主修陣法,趙霓裳則使一只銀色的飛梭,運(yùn)轉(zhuǎn)《羽衣曲》,本來是陣法條條光線與飛梭勾勒的絲線交錯編織,一時使人眼花繚亂,外人只能根據(jù)臺上各色光線絲線的多少來判斷誰占上風(fēng)。
初時自然是宋元夜壓制趙霓裳。
可誰料打到中途,當(dāng)宋元夜將趙霓裳逼到擂臺邊緣時,趙霓裳忽然凌空踩著一條繃緊的絲線躍高,一記飛梭打掉了他陣法中一處陣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