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聽見另一聲弓響從左側(cè)傳來時,陳寺便知道自己輸了——
右側(cè)那團黑影在漸近的金箭輝映下已變得清晰。
只不過是一件飛起的斗篷!
而對手的箭,已直直向他飛來。
這一箭,不同于先前任何一箭。
它是殘缺而美麗的,幾縷沉銀的鑄紋刻在箭頭,向著他飛來時,竟好像輕盈地燃燒起來,宛若一道銀虹墜落幽谷,讓人生不起任何躲避之心,甚至想要張開襟懷,擁抱它的駕臨!
《羿神訣》第二箭,貫長虹!
陳寺持弓的手已然垂落,人站在原地,眼見著銀虹飛來,也一動不動。
金不換看得心驚一片。
關(guān)鍵時刻,他不敢袖手旁觀,暗罵一聲的同時,將腰間所系的一支墨竹老筆拽下,竟在間不容發(fā)之際向那銀虹一扔!
箭尖與筆尖相撞,那墨竹老筆之上竟自動激發(fā)出幾枚狂草寫就的墨字,將長箭一擋。
但也只阻得了片刻。
那沉銀鑄刻的箭矢,竟在被墨字?jǐn)r住的剎那,片片裂開,化作點點銀芒,如漫天的螢火一般撲向陳寺。
碎裂的箭矢打入身體,甚至面頰,只短短一個瞬間,陳寺整個人便仿佛成了血人。
可他只竭力抬頭,想看清高處那道身影。
然而眼瞼上方流下的血水模糊了他的視線,縱然睜大雙眼,也只能看見那女子獵獵的衣袂,一張蒙著面巾的臉,和一雙隱約流淌著紫氣的瞳孔!
陳寺倒了下去,人事不省。
金不換尚未從方才那一箭的震撼中回過神來,恍惚間抬頭,竟發(fā)現(xiàn)那山石左側(cè)的人影完全沒有再隱匿行跡的意思,反而再次舉起了弓箭。
這一次,是對準(zhǔn)了他!
真真一股寒氣從腳底下竄上腦門頂,這一刻金不換的速度比誰都快——
左手將懸在半空的玉盤一摘,扔進水潭;
右手把飛回的墨竹老筆一擲,投落在地。
然后,他干干脆脆地舉起空空的兩手,朝上方大喊一聲:“別殺我,我投降!”
“……”
指間的箭險險就要離弦,周滿眼皮一跳,無論如何也沒料到會有如此荒誕的一幕。
還帶臨陣投降的?
金不換唯恐她不信,語速飛快:“碧玉髓尊駕要取就取,在下絕無意見。我同他們本也不是一伙兒的,但求尊駕留個性命。”
周滿卻沒那么容易相信。
持弓搭箭的手并未放下,她仍用箭瞄著他,只道:“那你轉(zhuǎn)過身去。”
金不換乖乖聽話,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她。
月亮重新鉆出了烏云。
身后有極輕的腳步聲傳來,他看見一道修長清瘦的影子來到自己腳邊,然后便感覺一物頂在了自己腰后,大約是那長弓尖尖的弓梢。
縱使壓得低沉,也能聽出那是一名女子的聲音:“你們是一塊兒來的,怎么不是一伙兒呢?”
金不換笑道:“我金不換只和聰明人做朋友。陳寺同尊駕的勝負(fù),在他叫我撤去玉盤時便已分出。尊駕拿話激他,他也真的中計了,即便后來一箭射中你,可這點風(fēng)險和損傷想必也在你承受范圍之內(nèi),怎么打也不會輸。他這樣的蠢貨,勸都勸不住,又怎能與我做朋友呢?”
周滿揚眉:“既非朋友,你剛才救他干什么?”
金不換也不慌張:“雖非朋友,但他畢竟是宋氏家臣。他要犯些蠢,掉幾分面子,于我有益無害;可要連人一塊兒折在這里,我也實在不好交差。”
那管墨竹老筆還躺在地上。
前世周滿見過此物。
她瞥了一眼,便問:“你佩此筆,是杜草堂的弟子?”
金不換謙遜道:“不才正是。”
周滿沒忍住道:“杜草堂怎么也是蜀州四大宗門之一,向以氣節(jié)著稱,怎會收你這樣的人?”
金不換臉皮極厚,全當(dāng)她是夸:“自是師門長輩慧眼,方能相中我這顆混在魚目里的真珠。”
周滿終于氣笑了。
金不換莫名覺得背后這位煞星似乎很好說話,便想再跟她套套近乎。
可還沒等他開口,周滿聲音已冷,只道:“把碧玉髓取過來。”
金不換反應(yīng)了一下,才看向前方水潭。
先前陳寺留下的那只青瓷瓶已跌落在水面上。
金不換考慮片刻,便道一聲:“是。”
他小心地走上前去,將青瓷瓶從水中撿起,卻不轉(zhuǎn)身,而是舉了起來,背對著周滿倒退而回。
周滿發(fā)現(xiàn)此人是真的識相:“你倒不轉(zhuǎn)身看看我長什么樣?”
金不換道:“我還不想死。”
周滿又笑了,從他手中取過裝滿碧玉髓的青瓷瓶,然后便用弓梢戳戳他后腰,往陳寺所躺的位置示意了一下:“那邊,他的弓和箭給我。”
弓和箭?
金不換不由一怔,心中已有萬千念頭閃過,但最終只留下一個——
雁過拔毛,身后這位也真是絕不走空啊。
碧玉髓都交了,什么弓啊箭啊,他當(dāng)然更不在意,上前兩步就動作利落地把早已昏死過去的陳寺給扒了個干凈。
一張鑲嵌珍稀晶石的好弓。
十八支滿鑄了金精的長箭。
仍是退回來,背對著遞給周滿。
周滿伸手接過,照單全收。
金不換猶豫一下,卻開口:“能不能打個商量,碧玉髓分我一半?”
周滿挑眉看向他,沒接話。
金不換解釋道:“今次我等來取碧玉髓,乃是宋氏小姐宋蘭真蒔花需用到此物。如今傷了這許多人,若還空手而歸的話,我只怕受其怪罪……”
身后忽然久久沒有聲音。
就在金不換幾乎懷疑她已經(jīng)走了的時候,周滿才笑了一笑,幽幽地一嘆:“不會怪你的。宋蘭真是個好人……”
她這一聲,好似山間的霧氣一般飄渺,分不清是諷多、愁多還是悵多,只有那股濃得化不開的情緒,順著聲音流入人心田。
金不換竟一陣恍惚。
這一刻,他忽然生出一種強烈的念想:想要看看身后這女子究竟長什么模樣。
于是,他也大膽地遵從了這念想,一下回過頭去。
可身后竟空空如也。
周滿早不知何時便已離去。
金不換提氣縱身,躍上一側(cè)山峰,站在最高的山脊上,面上沒了先前不經(jīng)心的散漫,只放眼四望,試圖追得一絲蹤跡。然而萬重蜀山,連綿如海,哪里還有那女子半點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