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原問知她的房間是一百三十號,便站住了腳道:“到了。“仆歐拿鑰匙開了門,流蘇一進門便不由得向窗口筆直走過去。那整個的房間像暗黃的畫框,鑲著窗子里一幅大畫。那釅釅的,滟滟的海濤,直濺到窗簾上,把簾子的邊緣都染藍了。柳原向仆歐道:“箱子就放在櫥跟前。“流蘇聽他說話的聲音就在耳根子底下,不覺震了一震,回過臉來,只見仆歐已經(jīng)出去了,房門卻沒有關(guān)嚴。柳原倚著窗臺,伸出一只手來撐在窗格子上,擋住了她的視線,只管望著她微笑。流蘇低下頭去。柳原笑道:“你知道么你的特長是低頭。“流蘇抬頭笑道:“什么我不懂。“柳原道:“有的人善于說話,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頭的。“流蘇道:“我什么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柳原笑道:“無用的女人是最最厲害的女人。“流蘇笑著走開了道:“不跟你說了,到隔壁去看看罷。“柳原道:“隔壁我的房還是徐太太的房“流蘇又震了一震道:“你就住在隔壁“柳原已經(jīng)替她開了門,道:“我屋里亂七八糟的,不能見人。“
他敲了一敲一百三十一號的門,徐太太開門放他們進來道:“在我們這邊吃茶罷,我們有個起坐間。“便撳鈴叫了幾客茶點。徐先生從臥室里走了出來道:“我打了個電話給老朱,他鬧著要接風(fēng),請我們大伙兒上香港飯店。就是今天。“又向柳原道:“連你在內(nèi)。“徐太太道:“你真有興致,暈了幾天船,還不趁早歇歇今兒晚上,算了吧”柳原笑道:“香港飯店,是我所見過的頂古板的舞場。建筑、燈光、布置、樂隊,都是英國式,四五十年前頂時髦的玩藝兒,現(xiàn)在可不夠刺激性了。實在沒有什么可看的,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樣的西崽,大熱的天,仿著北方人穿著扎腳褲“流蘇道:“為什么“柳原道:“中國情調(diào)呀”徐先生笑道:“既來到此地,總得去看看。就委屈你做做陪客罷”柳原笑道:“我可不能說準(zhǔn)。別等我。“流蘇見他不像要去的神氣,徐先生并不是常跑舞場的人,難得這么高興,似乎是認真要替她介紹朋友似的,心里倒又疑惑起來。
然而那天晚上,香港飯店里為他們接風(fēng)一班人,都是成雙捉對的老爺太太,幾個單身男子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流蘇正在跳著舞,范柳原忽然出現(xiàn)了,把她從另一個男子手里接了過來,在那荔枝紅的燈光里,她看不清他的黝暗的臉,只覺得他異樣的沉默。流蘇笑道:“怎么不說話呀“柳原笑道:“可以當(dāng)著人說的話,我全說完了。“流蘇噗嗤一笑道:“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背人的話“柳原道:“有些傻話,不但是要背著人說,還得背著自己。讓自己聽見了也怪難為情的。譬如說,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愛你。“流蘇別過頭去,輕輕啐了一聲道:“偏有這些廢話”柳原道:“不說話又怪我不說話了,說話,又嫌嘮叨”流蘇笑道:“我問你,你為什么不愿意我上跳舞場去“柳原道:“一般的男人,喜歡把好女人教壞了,又喜歡感化壞的女人,使她變?yōu)楹门恕N铱刹幌衲敲礇]事找事做。我認為好女人還是老實些的好。“流蘇瞟了他一眼道:“你以為你跟別人不同么我看你也是一樣的自私。“柳原笑道:“怎樣自私“流蘇心里想:你最高的理想是一個冰清玉潔而又富于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潔,是對于他人。挑逗,是對于你自己。如果我是一個徹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會注意到我。她向他偏著頭笑道:“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個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個壞女人。“柳原想了一想道:“不懂。“流蘇又解釋道:“你要我對別人壞,獨獨對你好。“柳原笑道:“怎么又顛倒過來了越發(fā)把人家攪糊涂了”他又沉吟了一會道:“你這話不對。“流蘇笑道:“哦,你懂了。“柳原道:“你好也罷,壞也罷,我不要你改變。難得碰見像你這樣的一個真正的中國女人。“流蘇微微嘆了口氣道:“我不過是一個過了時的人罷了。“柳原道:“真正的中國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遠不會過了時。“流蘇笑道:“像你這樣的一個新派人“柳原道:“你說新派,大約就是指的洋派。我的確不能算一個真正的中國人,直到最近幾年才漸漸的中國化起來。可是你知道,中國化的外國人,頑固起來,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頑固。“流蘇笑道:“你也頑固,我也頑固,你說過的,香港飯店又是最頑固的跳舞場“他們同聲笑了起來。音樂恰巧停了。柳原扶著她回到座上,向眾人笑道:“白小姐有點頭痛,我先送她回去罷。“流蘇沒提防他有這一著,一時想不起怎樣對付,又不愿意得罪了他,因為交情還不夠深,沒有到吵嘴的程度,只得由他替她披上外衣,向眾人道了歉,一同走了出來。
迎面遇見一群西洋紳士,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一個女人。流蘇先就注意到那人的漆黑的頭發(fā),結(jié)成雙股大辮,高高盤在頭上。那印度女人,這一次雖然是西式裝束,依舊帶著濃厚的東方色彩。玄色輕紗氅底下,她穿著金魚黃緊身長衣,蓋住了手,只露出晶亮的指甲,領(lǐng)口挖成極狹的v形,直開到腰際,那時巴黎最新的款式,有個名式,喚做“一線天“。她的臉色黃而油潤,像飛了金的觀音菩薩,然而她的影沉沉的大眼睛里躲著妖魔。古典型的直鼻子,只是太尖,太薄一點。粉紅的厚重的小嘴唇,仿佛腫著似的。柳原站住了腳,向她微微鞠了一躬。流蘇在那里看她,她也昂然望著流蘇,那一雙驕矜的眼睛,如同隔著幾千里地,遠遠的向人望過來。柳原便介紹道:“這是白小姐。這是薩黑夷妮公主。“流蘇不覺肅然起敬。薩黑夷妮伸出一雙手來,用指尖碰了一碰流蘇的手,問柳原道:“這位白小姐,也是上海來的“柳原點點頭。薩黑夷妮微笑道:“她倒不像上海人。“柳原笑道:“像哪兒的人呢“薩黑夷妮把一只食指按在腮幫子上,想了一想,翹著十指尖尖,仿佛是要形容而又形容不出的樣子,聳肩笑了一笑,往里走去。柳原扶著流蘇繼續(xù)往外走,流蘇雖然聽不大懂英文,鑒貌辨色,也就明白了,便笑道:“我原是個鄉(xiāng)下人。“柳原道:“我剛才對你說過了,你是個道地的中國人,那自然跟她所謂的上海人有點不同了。“
他們上了車,柳原又道:“你別看她架子搭得十足。她在外面招搖,說是克力希納柯蘭姆帕王公的親生女,只因王妃失寵,賜了死,她也就被放逐了,一直流浪著,不能回國。其實,不能回國倒是真的,其余的,可沒有人能夠證實。“流蘇道:“她到上海去過么“柳原道:“人家在上海也是很有名的。后來她跟著一個英國人上香港來。你看見她背后那老頭子么現(xiàn)在就是他養(yǎng)活著她。“流蘇笑道:“你們男人就是這樣,當(dāng)面何嘗不奉承著她,背后就說得她一個錢不值。像我這樣一個窮遺老的女兒,身份還不及她高的人,不知道你對別人怎樣的說我呢”柳原笑道:“誰敢一口氣把你們兩人的名字說在一起“流蘇撇了撇嘴道:“也許是她的名字太長了,一口氣念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