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善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過一回了。
但長夜中睜開眼,一時又覺恍惚,仿佛還身在小瀛臺苦捱日月,待聽得耳畔琉璃鈴鐺“叮鈴”作響,方從渾渾夢中清醒。
太子還在,姑姑還在,衛(wèi)家還在。
緊扣的指節(jié)微松,摸到身上細毛錦衾,辨出青紗帳上金線滿繡的云鶴翅羽,梗在喉口的郁氣緩緩?fù)鲁觯鹨恢皇謥戆醋⌒目凇?
帳外值夜的宮人聽見動靜緩聲輕問:“郡主可是口渴,要不要飲香露”
回來的時日太短,相隔年月又實在太久,這些舊人都記不真切,過得一會才辨出是素箏的聲音:“幾更天了”
冊封郡主的旨意還未下,丹鳳宮里自上到下,都已經(jīng)開始這么稱呼她了,她糾正一次,姑姑卻笑起來,說她這是在跟姑父撒嬌討封賞。
衛(wèi)善是輔國公衛(wèi)家的女兒,皇后的侄女,要是她的祖父伯伯們能活得更長一些,姑姑許就是開國公主,而不是開國皇后了。
素箏輕笑一聲,今日要去上林春苑賞牡丹。二月牡丹花未發(fā),郡主就念叨著,病中還怕趕不上花會,這些天不曾掛在嘴上,還當她忘了,原來心里卻沒放下:“才剛寅時,外頭還沒點燈呢,這許多人都要去,要開道儀仗,要行車坐輦,郡主還能再睡一個時辰。”
素箏是前朝舊宮人,破宮的時候年歲不大,這才留了下來。那些一心效忠前朝的,一多半兒死在陳皇后甘露殿那場煌煌大火之中,一半兒被清理,余下的是些求生的人,太監(jiān)宮娥都一樣,侍候誰不是侍候。
甘露殿重建還未修成,衛(wèi)皇后只得移居望仙臺丹鳳宮。此處樓高屋廣,靠山望水,是皇城內(nèi)風景絕佳的地方。檐下懸著一溜五彩琉璃鈴鐺,夜風微動,便“鈴鈴”作聲細響不住。
再躺著也睡不著了,衛(wèi)善干脆坐了起來,她一動,素箏就知道她又要起來看點燈了。
望仙臺地勢高,從樓中望出去,極目處是含元殿,東西宮道每十步就有一盞石燈,一日里要點兩回,寅時一回酉時一回,由暗至明,黑夜中好似火蛇蜿蜒。
素箏張張口又把話咽下,返身取來斗蓬,郡主自從病中大愈,人就轉(zhuǎn)了性子,原雖愛嬌也是聽勸的,如今卻有了主意,跟人也不似過去那樣親近了。
病中夜夢幾回哭醒,卻不肯說是夢到什么,從此添了怕黑畏火的毛病,夜里殿中不能見火光,還是皇后娘娘特意賜下夜明珠來,常懸室中,代替燭火照明。
分明怕火,又愛看點燈,素箏只作主子年紀漸長,小女兒性子古怪起來,使了個眼色給落瓊,先把安息香點上,哄著郡主看過點燈,再回屋來補眠。
衛(wèi)善大病初愈不耐風寒,荔枝紅繡金線牡丹斗蓬從頭罩到腳,素箏還替她套了個白狐皮手筒,彎腰系緊絲絳,這才推開殿門引她出去。
皇城內(nèi)外一片漆黑,只有宮廷四角的望風樓隱隱透出火光來。
衛(wèi)善站在望仙臺東南角踮腳張望,只能望見含元殿頂上的鴟首。身后便是云夢澤小瀛臺,囚困了她五年的地方。
風翻過裙角,掠往身后樓臺,不必回頭就能知道里面一廊一廡是何種模樣。姑姑早存死志,只因一心護她,才強撐一口元氣,可終究也沒能捱得更久。
襟前系帶兩端明珠相碰,一聲輕響,衛(wèi)善回過神來,自御橋至含元殿宣政門,兩邊宮道上一盞盞亮起石燈,好似盤起的火蛇尾巴。
石燈里的蠟燭燭心浸過油,一碰就著,灰衣小監(jiān)們拎著油桶,把浸油布纏在木棍上點著,一路高舉點亮石燈,燭光映著重重宮闕,黑夜之中尤為醒目。
這番景象跟中州王領(lǐng)兵自御橋打進皇城,兵丁舉著火把四散時一模一樣。
那時的衛(wèi)善剛從瀛臺出來,還沒過上幾天舒心日子,眼見皇城被攻破,她和碧微只做了一件事,兩個人相互攜手穿過四處逃散的宮人往甘露殿去,用一只萬字不斷頭的明黃錦枕,捂死了還有一口氣的秦昱。
最后一個仇人死了。
甘露殿事隔二十年,又一次起了大火,衛(wèi)善和碧微不愿與仇人同穴,卻沒能跑出去,火舌舔舐上裙擺,再睜眼恍恍然已似隔世。
衛(wèi)善矗立許久,到天邊霞色染上含元殿鴟首,她才又轉(zhuǎn)身回去。
紗帳低垂,被褥重又熏過,染著石葉香,白玉瑞獸香爐輕煙裊裊,錦衾被子蓋在身上,人卻怎么也睡不安穩(wěn)。
明歲年末太子領(lǐng)兵出征,馬踏碎冰翻落山谷,尸首都未能找回來,從此前朝后宮亂象叢生,衛(wèi)家就是自此一步步走向衰敗的。
素箏落瓊守著青紗帳,互相遞了一個擔憂的目光,郡主也不知添了什么心事,自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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