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剩幾包了,省著點抽。”
朱國祥點燃華子,吸了一口香煙,便隨手遞給兒子,眼神茫然的望著漢水對岸。
從車里順出的那條中華煙,被消耗得很快,父子倆一有空就抽煙,以此來緩解心中壓力和迷茫。
朱銘也不嫌棄過濾嘴上的口水,接過來猛吸一口,又遞回去說:“就怕是北宋或南宋的末年,其他時候都還好。不過嘛……”朱銘沒心沒肺的笑道,“戰(zhàn)亂也意味著機遇,說不定咱們還能做皇帝呢。”
“說得輕巧,你會打仗嗎?”朱國祥問。
朱銘說道:“我研究過《紀效新書》和《練兵實紀》,也研究過火器發(fā)展史,熟悉古今中外的著名戰(zhàn)例。”
“我算聽明白了,就是紙上談兵。”朱國祥進行總結。
朱銘撇撇嘴,默認此事,沒啥好反駁的。
他確實屬于紙上談兵,雖然熱衷于玩兵甲,卻不會絲毫的實戰(zhàn)招式,三萬多塊錢的寶劍,在他手里跟砍柴刀沒兩樣。至于戰(zhàn)爭,戰(zhàn)例和陣法他都非常熟悉,實操僅停留在跟幾個混混打架。
父子倆輪流吸完一根煙,朱銘拍拍屁股站起來:“繼續(xù)沿著漢水走,總能遇到村落的。”
朱國祥問道:“宋代的漢中盆地,發(fā)展狀況怎么樣?”
朱銘解釋說:“這得分時間段來講。北宋初年,漢中人口稀缺。后來東南茶葉實行榷禁,只有川陜和廣南茶葉可以自由買賣。再加上四川盆地人口繁衍過多,大量蜀中人百姓遷徙到漢中,在漢中各地廣泛種植茶葉。”
“后來呢?”朱國祥問道。
朱銘繼續(xù)講述:“后來王安石變法,東南茶葉可以自由貿(mào)易了,川陜茶葉卻因為河湟開邊,由朝廷統(tǒng)購統(tǒng)銷,專門用于置換馬匹。正所謂,漢中買茶,熙河易馬。從此,漢中商業(yè)日漸凋敝,人口也變得越來越少。”
朱國祥迷糊道:“我怎么沒聽明白?”
朱銘詳細解釋:“朝廷對茶葉統(tǒng)購統(tǒng)銷,導致茶場主損失慘重。朝廷向茶農(nóng)收購時,不但壓低收購價格,還強行將好茶當劣茶收。大商賈則勾結官員,以次充好,壟斷茶葉市場。北宋的漢中以種茶為主,特別是山區(qū)地帶。茶葉市場凋敝,老百姓就吃不飽飯,只能外逃到其他地方。”
“不能改種糧食嗎?”朱國祥問。
朱銘說道:“第一,漢中多山區(qū),這些山區(qū)的糧食產(chǎn)量很低;第二,地里該種啥,不是農(nóng)民說變就變的。官府登記的是茶場,就算你改種糧食,還是會按種植茶葉收稅。貧瘠山地本來就產(chǎn)不出幾粒糧食,還要按種茶來收高額賦稅,農(nóng)民非但沒有收入,每年還得倒貼稅款。另外,河湟和陜西經(jīng)常打仗,漢中這邊苛捐雜稅更重,老百姓根本負擔不起。所以說,河湟開邊雖然為北宋拓地千里,卻也把漢中山區(qū)搞得民不聊生。”
朱國祥又問:“南宋恢復了嗎?”
“沒有,直到南宋滅亡,川茶一直都是榷禁狀態(tài),”朱銘搖頭道,“而且兩宋之交,漢中的北部屬于前線,戰(zhàn)亂頻繁,賦稅更重,人口流失更嚴重。”
朱國祥頗為欣慰,夸贊道:“你歷史知識倒是挺扎實。”
朱銘打開話匣子:“我的本科畢業(yè)論文,就是探討宋代川茶榷禁對漢中人口和經(jīng)濟的影響。研究那些歷史細節(jié),其實是很有趣的。就拿王安石和蔡京來說,一個改革能臣,一個千古奸相,但比較他們的茶政,卻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
“怎么說?”朱國祥問。
朱銘說道:“王安石推行新法,解除對東南茶葉的榷禁,讓東南茶葉可以自由買賣。其本意是好的,但他怕重蹈慶歷新政覆轍,不敢放手去改革吏治,導致市易法淪為空談。市易法的初衷,是打擊商業(yè)壟斷和兼并,保護中小商賈的利益。實行起來,卻變成官員左右市場,中小商人負債累累、大量破產(chǎn),茶農(nóng)受到波及也紛紛舉家逃亡。”
“而蔡京在徽宗朝掌權之后,兩次茶法改革就很奏效。蔡京制定的茶引制度,看似恢復了榷禁,卻又保留了王安石的部分通商法。如此,就讓各方都能得利,一直沿用到清朝乾隆年間。”
朱國祥搖頭說:“一種新政,不可能讓所有人都得利,蔡京的茶法肯定有人受到損失。”
朱銘說道:“蔡京的茶法,增加了朝廷的收入,提高了茶商的利潤。這些利潤都是從哪來的?當然是裁撤合并茶葉監(jiān)管機構,放棄對茶葉的統(tǒng)購統(tǒng)銷,因此減少了行政開銷和貪腐流程。同時,還把中小商人排除在外,茶農(nóng)照樣是被壓榨的對象。”
“我明白了,精簡政務部門和行政環(huán)節(jié),讓躺在上面吸血的官吏變少。又保證大商人和大官僚利益,讓政策得到有利支持,”朱國祥評價道,“看來蔡京還有點手段,不是演義里面,只靠書法取悅皇帝的昏官。”
朱銘笑著說:“不是昏官,但肯定是貪官。蔡京制定推行茶引法,他和他的那些心腹,靠著茶引不知撈了多少銀子。以前是各級官吏一起貪,甚至鄉(xiāng)間小吏都能撈一筆,改革之后變成大官才有資格貪。”
在蔡京的茶法改革下,國家財政收入提高了,朝中重臣也滿意了,大商人和大茶場主同樣獲利,宋徽宗當然把蔡京當寶貝。
朱銘揮劍劈開荊棘雜草,邊走邊說:“蔡京的所有改革,說穿了就是撈錢。給朝廷撈錢,也給自己撈錢。有時候能歪打正著,但更多的時候搞得天怒人怨。比如說貨幣改革,搞出當十大錢,搜刮民脂民膏。老百姓又不傻,于是把小錢熔了,紛紛改鑄幣值更高的大錢,貨幣市場被搞得更加混亂。”
父子倆繼續(xù)聊蔡京改革,主要是朱銘在說,朱國祥在旁邊捧哏。
很多內(nèi)容,朱國祥雖然聽得半知半解,但他喜歡這種父子交流方式。不像以前,說著說著就鬧分歧,聊天總是變成插科打諢和互相吐槽。
朱國祥開始反省,他認為自己很關心兒子,卻根本不在乎兒子的想法。
他以前總覺得,兒子沒啥正經(jīng)本事,懂一堆歷史有個屁用。真要喜歡這方面,去考研考博都行,搞自媒體是最沒志向的。
現(xiàn)在嘛,兒子似乎比他想象中更有本事。
……
穿越第十天。
漢水兩岸,層巒疊翠。
放在幾百年后,這該是一次身心愉悅的徒步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