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下了將臺,緩緩來到婁圭面前,苦笑著拱拱手,奉上戰(zhàn)刀。“子伯兄,南陽一別,想不到十年之后,我們會這樣見面,真是慚愧。”
婁圭大笑,笑聲中充滿快意。在江陵苦熬多年,他終于等到了這個機會。
不過他心里也清楚,能夠第一個殺透蜀軍陣地,沖到曹操的面前,這是曹操留給他這個老朋友的機會。論實力,他的部下不僅不能和朱桓、紀靈麾下的中軍相比,更不能和武猛、武衛(wèi)營相比。
“孟德,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當(dāng)年若是直接降了,哪會走到這步田地。”
曹操苦笑不語。事到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孫策在帳中安坐,面帶微笑。
郭嘉、沮授坐在一旁,談笑風(fēng)生。雖然戰(zhàn)場還沒收拾完畢,戰(zhàn)果還有待匯總,大戰(zhàn)卻已經(jīng)結(jié)束,天下太平可期,終于可以休息一陣了。
門外腳步聲響起,曹操推帳而入,在帳門口站定,環(huán)顧四周。
他脫去了頭盔,花白的頭發(fā)有些散亂,在燈光的照耀下,看起來很是刺眼。但他的神情卻很平靜,看不出太多的沮喪,顧盼之間,不失雄豪。許褚、典韋站在他的身后,不像是押送他,倒像是保護他。
許褚、典韋向?qū)O策行了一禮,將曹操的頭盔和佩刀、印綬交給迎上來的孫捷,悄悄地退了出去。
孫捷轉(zhuǎn)身,將頭盔和佩刀放在孫策面前的案上。
孫策拿起佩刀看了一眼,又瞥了曹操一眼,笑了,指指準備好的空位。“放心坐吧,我這兒既沒有伏弩,也沒有刀斧手。”
曹操也笑了,從容入座。
曹彰站在一旁,眼神復(fù)雜地看著曹操。他知道這是他的父親,可是十多年沒見,他的印象已經(jīng)很模糊了,甚至記不清曹操的相貌。
曹操斜睨著他,笑罵道“豎子,看到乃公也不知道行禮,這是學(xué)的誰家規(guī)矩過來,為乃公斟酒。”
曹彰的臉頰抽了抽,卻還是走上前,拿起案上的酒杯,為曹操倒了一杯酒。曹操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好酒”
郭嘉搖搖羽扇,冷笑道“身為降虜,在陛下面前呼三喝四,你還有臉說兒子不懂規(guī)矩”
曹操讓曹彰又斟了一杯酒,對郭嘉示意。“郭公則郭圖安在”
郭嘉語滯。不管怎么說,郭圖是他的長輩,曹操與郭圖平輩相交,他對曹操無禮,御前爭吵,會讓人詬病郭家的教養(yǎng),更會讓人覺得孫策馭下無方。
“尚好,在陽翟游山玩水,安享富貴。”郭嘉忍著不快,怏怏答道。
見郭嘉受挫,孫策擺擺手。“南陽一別,至今十三年有余,曹公雖再敗,神采依舊,可喜可賀。”孫策故意將“再敗”二字說得重些,笑盈盈地看著曹操。“只是錯過了兒女成長,未免可惜。好在接下來有的是時間,大可一一補償,就算想和郭公則、何伯求等老友盤桓,也是沒問題的。”
曹操老臉微紅,瞅了一眼神情糾結(jié)的曹昂,心中不免失落。他暗自嘆了一口氣,欠身道“操不自量力,與陛下為敵,罪在不赦,咎由自取,怨不得人。只是妻兒蒙陛下照顧甚周,感激不盡。”
“戰(zhàn)場上的事,戰(zhàn)場上了。以家人為質(zhì),君子不為。不過,有一件事,要事先提醒曹公。”
“請陛下明示。”
“丁氏對曹公休妻一事耿耿于懷,你返鄉(xiāng)之后,怕是會有些麻煩。”
曹操啞然,神情尷尬。他與丁夫人成親,本來氣勢上就弱了一成,如今又成了降虜,今后遇到丁氏只怕是躲著走。偏偏又是鄉(xiāng)黨,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還有一件事。”孫策轉(zhuǎn)身對郭嘉使了個眼色。郭嘉點頭,斜睨著曹操。“剛剛收到消息,在吳夫人兄妹與天師道的配合下,伏壽母子被廖立、劉巴聯(lián)手救出,正在趕往這里。另外,吳夫人提出和離,與你斷絕關(guān)系。”
曹操面紅耳赤,惱羞成怒,卻又不敢發(fā)作,只好強作鎮(zhèn)靜,訕訕地笑了兩聲。
見曹操氣勢弱了,孫策沒有再糾纏,命人依次傳俘虜入帳。
第一批進來的是張任、黃權(quán)、狐篤。
三人有點狼狽,不僅被除去了頭盔,解除了武器,就連戰(zhàn)甲、戰(zhàn)袍都被扒掉了,只剩下一身單衣,凍得臉色發(fā)青。苦戰(zhàn)一天,他們的模樣都好不到哪兒去,滿臉血污,渾身泥垢,狼狽得很。
見曹操衣甲整齊地坐在一旁喝著酒,他們既有些詫異,又生出幾分希望。既然孫策能對曹操以禮相待,想來也不會太為難他們。三人上前,自報姓名,躬身請罪。
孫策掃了他們?nèi)艘谎邸!叭欢际情佒腥恕?
張任拱手道“罪臣是蜀郡人。”
孫策哦了一聲,又道“那你聽過閬中推行新政的事嗎”
張任有些茫然。“不太清楚。”
“你們呢”孫策轉(zhuǎn)向黃權(quán)、狐篤。
黃權(quán)、狐篤也搖了搖頭。他們這幾個月一直在摩天嶺作戰(zhàn),根本沒有收到家里的消息。
孫策轉(zhuǎn)頭看看曹操,笑了一聲。“怪不得你們頑抗至今,原來是被人蒙蔽了。那你們聽秦子勅說過荊楚的新政推行嗎”
“聽說了一些,只是當(dāng)時不知真假。”
“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三人面面相覷,無可奈何地說道“信了。”
“既然信了,那就下去吧。先在俘虜營休息幾日,然后再作計較。可惜了,三位都是難得的將才,如果早幾日歸降,不失將校之職。好在三位年輕,就算從士伍做起,將來也能掙一份前程。如果不愿意從軍,也無妨,可以回家務(wù)農(nóng)。如今益州平定,天下太平,耕讀傳家一樣能謀生。”
一聽說要從士伍做起,或者干脆回家務(wù)農(nóng),張任三人大失所望。不過他們也清楚,到了這一步,他們沒有什么資格講條件,孫策沒有殺他們就是最大的恩德。他們看向曹操,希望曹操能為他們說句話。既然曹操能為座上賓,這點面子總是有的。
曹操心里發(fā)苦。孫策這是故意的,從此之后,益州他是不能來了,否則會被益州人撕成碎片。就算他此刻為張任等人說情,孫策也不會給他面子,說不定又會生出其他事端來,甚至有可能找個理由殺了他們。
想在俘虜營里結(jié)果幾個人太容易了。
他只能沉默不語。這些都是益州年輕一輩的精英,他不能毀了他們。
見曹操不說話,張任三人長嘆一聲,決然地轉(zhuǎn)身離去。
一批又一批的蜀國降將、降臣入帳,孫策簡單的問一下姓名、官職,然后便讓他們?nèi)シ敔I休息,除了秦宓之外,沒有給任何人安排職務(wù)。
當(dāng)初支持曹操的人無一例外,除了能夠保住性命,一無所有。
家族的產(chǎn)業(yè)、個人的前程、尊嚴,全沒了。
他們對曹操恨之入骨。為了支持曹操,他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如今曹操為座上賓,他們?yōu)殡A下囚,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
曹操坐在一旁,被一道道飽含怨恨的目光一遍遍的掃射,只覺得渾身發(fā)冷,體無完膚。
接見結(jié)束,曹操喝完了一壺酒,出了一身冷汗,說不出的疲憊,仿佛又老了十歲。
這時,帳外響起清脆的銅鑼聲,有人大聲報更。
“大吳九年,元旦,子時,天下太平”
第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