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霽曾經(jīng)親眼見到老龍城以北的戰(zhàn)場上,數(shù)以百萬計的蠻荒妖族大軍,如潮水般洶涌推進(jìn)。
陽光照耀之下,嚴(yán)密結(jié)陣的大驪邊軍,符箓鐵甲熠熠生輝……那樣的壯闊場景,傅霽不想再見到了。
陳平安三人出現(xiàn)在視野中,讓涼亭內(nèi)的他們停下了閑聊。
傅
霽總覺得那個手持藤杖的中年文士,好像比較注意自己,奇了怪了,不是齊眉更美人些?
陳平安在涼亭外停步,取出那塊二等供奉牌,望向黃衢,笑道:「刑部趙侍郎讓我將此物交給你。」
黃衢跟洪睨一起快步走出涼亭,前者雙手接過無事牌,深呼吸一口氣,也不多問,只是與那人各自點頭致意,再取出原先的供奉牌遞過去,那人笑著將其收入袖中。
洪睨一拳砸在黃衢肩頭,「好家伙,升官了!以后記得罩著我!」
黃衢咧嘴笑,傻樂呵。
涼亭內(nèi)那幾位道士也與黃衢道賀幾句,之后他們便打了個稽首,各自御劍御風(fēng)離去。
察覺到身邊道童的異樣,齊盦疑惑道:「短腿騷包,怎么回事?」
閻禱的直覺,一向很準(zhǔn),難道那男子遞出的無事牌作偽?被閻禱察覺到不對勁了?
閻禱使勁搖搖頭,疑惑道:「總覺那人眼熟,偏記不起來了。」
傅霽說道:「我怎么覺得他對我有點意思?」
閻禱跟齊盦立即對視一眼,咱們傅師叔祖真愛說笑。
齊眉神色復(fù)雜,卻沒說什么,他好像就是當(dāng)年胭脂郡城外煞氣很重的那座鬼宅內(nèi),大髯游俠、背桃木劍年輕道士身邊,那個假冒劍仙的草鞋少年吧。
六艘大驪劍舟沒有立即返回船塢,而是開始依次去往藩屬國所在諸州上空。
年近八十高齡的通政使長孫茂,剛剛獲封文華閣大學(xué)士頭銜沒幾天,便轉(zhuǎn)任吏部尚書。
其實成為了大驪「天官」的老人自己也倍感意外,倒是馬沅那小子賊精,竟然知道提前「燒冷灶」來了,跑到通政司衙署扯了一通廢話。長孫茂當(dāng)時還真沒拐過彎來,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嘛,就只是老調(diào)常談,讓馬尚書良心別被狗吃了,照顧著點關(guān)翳然,那個小王八蛋如果在戶部待不慣,你馬沅就去陛下那邊幫忙說說話,來我通政司好了。
大驪王朝百余個州,京城散布有大大小小的各州會館,方便地方官員進(jìn)京議事、述職有個落腳地兒。卻不是隨便哪個州都能將自家會館建造在千步廊附近的,能夠稍微挨著點皇城,就算財大氣粗、在朝中有門路了,例如只有極少數(shù)類似處州、洪州這樣的會館,才可以靠近南薰坊,此外一些大州的會館,至多就是靠近皇城的內(nèi)城邊界。
千步廊南薰坊,曹耕心攛掇著周海鏡、改艷用陳平安的名義,讓他來當(dāng)大掌柜,不用他出錢出工,只需要每年拿分紅就好了,周海鏡是賺錢的路子一向很野,而在京城開了間仙家客棧的改艷則是掉進(jìn)錢眼里就出不來的,一聽此事,她們都覺得完全可行啊,反正他們幾個就這么瞞著陳平安,合伙開了一間茶館。
茶館就開在蔚州會館里邊,至于用不用交租,不清楚。
所以等到飛劍傳信落魄山霽色峰,拿到第一筆分紅的幾十兩銀子之后,便是陳平安都有點懵。
若說邱國一事,是陳平安這位新國師趕鴨子上架,可好歹是小朝會通過氣、國師府議過事的,曹耕心你們幾個可以啊,敢想敢作敢當(dāng)是吧?
暮色里,一輛馬車緩緩?fù)T谖抵輹^門口,車夫是個黃帽青鞋的英俊青年,施展了障眼法的陳平安掀開簾子,跳下馬車。
謝狗對喝茶不感興趣,正在國師府那邊奮筆疾書,與容魚姐姐借了書房,埋頭寫那山水游記,時不時讓容魚幫忙瞜一眼。
曹耕心正在待客,親自煮茶,對面坐著的,是剛剛有事入京的蔚州刺史,婁冕。
蔚州是大驪屈指可數(shù)的大州之一,刺史婁冕行事干練,在大驪廟堂一向官聲不錯,尤其重視轄境教學(xué)和水利兩事,政績卓然。這大概與婁冕自己的出身有關(guān),禺州人氏,祖輩都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科
舉出身,與上柱國曹氏關(guān)系近,五十多歲,如果不出意外,還能往上走。
婁冕這次入京,暫時沒有見到上柱國曹橋,但是曹耕心能賣這個面子,已經(jīng)讓婁冕很意外了。
婁冕笑問道:「元美,說吧,要將我引薦給誰?」
元美是曹耕心的字。
曹耕心笑道:「是這茶館的幕后大掌柜,我就是幫忙打雜的。」
婁冕啞然失笑。
婁冕是一州刺史,住處是由鴻臚寺卿那邊專門安排的,不會在此下榻。
本來是有些問題想要私底下詢問曹耕心的,比如長孫茂升任吏部尚書一事,大驪劍舟為何突然升空巡視諸州藩屬國地界,尤其是傳聞朝廷有那在州之上設(shè)置道一級的打算?只是到了這邊,婁冕剛起了個話頭,曹耕心隨便一句話便打岔開了,婁冕聞弦知雅意,便只是喝茶閑聊了。不管怎么說,煮茶的,都是一位比他更年輕的吏部侍郎。曹耕心能夠依舊是喊他一聲婁叔叔,他喊一聲元美,便是默契。
房門輕輕敲響,曹耕心抬了抬屁股,婁冕已經(jīng)站起身,率先去開了門,除了會館侍女,還有一位氣態(tài)隨和的青衫男子,婁冕愣在當(dāng)場,那人笑著朝朝前邊伸出一只手掌,婁冕霎時間壓下心底驚濤駭浪,立即挪步,慢慢走回位置,后者輕輕關(guān)門之前,與那位侍女道了一聲謝。
曹耕心嬉皮笑臉,抱拳笑道:「陳劍仙真難請啊,大駕光臨大駕光臨。介紹一下,蔚州婁冕,我喊婁叔叔的,婁叔叔可是看著我長大的。」
陳平安笑著點頭,坐在椅子上,接過曹耕心遞過來的茶杯,婁冕這才跟著落座。
周海鏡跟改艷,就在那隔壁屋內(nèi)聽墻角,如今她們關(guān)系緩和太多了,畢竟是生意伙伴。
其實這次喝茶,也沒聊什么,就是蔚州的風(fēng)土人情,京城官場的一些趣事,主要是曹耕心在那邊穿針引線,東拉西扯。
喝完茶,陳平安跟婁藐走在前邊,廊道和樓梯就那么寬,曹耕心便笑呵呵跟在他們身后。
下樓梯的時候,婁冕本就身材不高,此刻稍稍側(cè)著身子,微微低著頭,與那位「陳先生」繼續(xù)聊著天,陳平安也只好雙手籠袖,笑著搭話。
樓梯后邊的曹耕心便看到茶館門口,有個一看就是當(dāng)官的,雙手負(fù)后,眾星拱月,官員仰著頭,正在看那那些陳列在琉璃柜臺高處的各種茶器、茶餅,點評幾句,身邊眾人便是笑聲一片。下了樓梯,然后曹耕心就看見那位官員,趾高氣昂開始往茶館里邊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低頭彎腰,甩下身后那群蔚州本縣人氏在京城掙錢的幫閑們,本來是他們推薦來這邊長長見識,都說這茶館的主人,很有來頭。此刻瞧見了前邊迎面走來的婁冕,官員快步前行,便已經(jīng)咽了唾沫潤過嗓子,驀的站在距離刺史兩步外的跟前,與婁冕輕聲自報身份。
一州刺史,封疆大吏,管著十六郡府,一百多個縣,刺史大人不認(rèn)得他,他如何會認(rèn)不得婁刺史?!
婁冕面無表情,點點頭,「這是茶館兩位東家,陳先生,曹公子。」
官員不明就里,一頭霧水也沒多問什么,只是低頭哈腰陪著婁刺史一路走出茶館,送到一輛好似縮在犄角旮旯毫不起眼的馬車旁邊,婁冕上馬車之前,瞥了眼這位官威大到嚇人的本州縣令,也沒說什么,上了車,緩緩離開蔚州會館。
坐在車廂內(nèi),婁冕閉目養(yǎng)神,看來朝廷合并數(shù)州設(shè)置一道,是勢在必行了,好事!
今天之前,婁冕是完全不清楚那位陳先生就在京城的,只是喝過茶,許多問題便豁然開朗了。
接下來國師府頒發(fā)的每一道政令,都將是大驪王朝的一次強(qiáng)勁脈搏。
一國如人身!
只是一想到那位縣令大人,之前只
是翻閱卷宗有所粗略了解,這下子算是徹底記住名字了。
婁冕睜開眼,嘴唇微動,是句家鄉(xiāng)方言。
小陌駕駛馬車,去了內(nèi)城地面。
林守一在大驪京城是有一棟小宅子的。其實早年買下了兩座宅子,一棟先前租出去了。
租下宅子的便是吳王城,如今的兵部侍郎。
陛下已經(jīng)賜下府邸,吳王城也搬進(jìn)去了,但是租來的宅子,卻尚未退租。
吳王城這種人,能夠活著離開戰(zhàn)場,絕不是什么大老粗,或是意氣用事的愣頭青。
陳平安雙手疊放,食指輕輕互敲。
本來設(shè)想了兩條合道之路,比如以仙人境悟出的飛升法,真能成功證道飛升,那么之后,若是無法登天合道,還有一條候選道路。現(xiàn)在既然被打亂了步驟,無妨,無非是轉(zhuǎn)換一下先后順序。
小陌說道:「公子,到了。」
陳平安走下馬車,叩響門環(huán),故意大聲問道:「林玉璞在不在家?」
林守一今天剛剛來到京城,打開門,疑惑問道:「既然不是催債,喊我來這邊做什么?」
在小陌那邊卻是另外一幅面孔,微笑道:「見過小陌先生。」
小陌笑道:「見過林公子。」
陳平安帶著小陌進(jìn)了院子,笑道:「想不想?yún)⒓涌婆e?」
林守一誤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
陳平安說道:「如果沒記錯的話,林叔叔不是一直希望你能夠當(dāng)官?」
林守一滿臉糾結(jié)神色,說不出話來。
陳平安笑道:「我的學(xué)生曹晴朗,可是一甲三名之列,我看你,比較懸,能夠二甲進(jìn)士就算意外之喜了。」
林守一皺眉道:「到底怎么回事?」
陳平安也不隱瞞,將皇帝陛下欽定的「未來吏部尚書」一事說了。
林守一只覺得匪夷所思,苦笑道:「這都什么跟什么啊。」
陳平安說道:「考個三甲同進(jìn)士出身也行。」
林守一問道:「你已經(jīng)當(dāng)上新任國師了?」
陳平安點頭微笑道:「所以想你去那邊讀書,開小灶的時候,有個朋友一起吃飯,可以聊些有的沒的。」
林守一思量片刻,說道:「搬去你那邊讀書就算了,太不自在了,至于能不能考上進(jìn)士,我憑本事試試看,若是一次不成,兩次好了,兩次都不行,我就老老實實當(dāng)我的修道之人。」
陳平安如釋重負(fù),說道:「就等你這句話呢。」
林守一說道:「別幫忙作弊!你知道我的脾氣,小心朋友都做不成。」
陳平安點頭道:「當(dāng)然。」
林守一笑道:「二甲進(jìn)士想來不難。」
陳平安笑瞇瞇不說話。
林守一突然說道:「其實我最想當(dāng)?shù)墓伲巧窖聲旱纳介L,或是春山書院的山長。」
陳平安點頭道:「一定可以的,這件事,我可以跟你保證,我們私心就私心了。」
林守一不再言語。
陳平安說道:「有空就去我那邊坐坐。」
林守一問道:「這么著急回去?」
陳平安唉了一聲,「你是閑人,我是忙人,能一樣嗎?」
林守一也不挽留,將陳平安送到門外巷子,見林守一欲言又止的模樣,陳平安覺得有趣,跟少年時候差不多,矯情。
陳平安擺擺手,上了馬車,剛掀起簾子,就聽到林守一笑著稱呼一聲,陳平安停下動作,頓了頓,嗯了一聲,鉆入簾子。
林守一的那個稱呼,是「小師叔」。
國師府,第三進(jìn)院子的堂屋,本
是崔瀺的待客、議事處。
先前那場小朝會,皇帝宋和曾說國師府的「山上手段」,只會比御書房更多,當(dāng)時陳平安玩笑一句也不怕僭越,等到陳平安從容魚那邊拿到一塊類似「通關(guān)文牒」的秘制玉牌,當(dāng)他真正跨過那道大堂門檻,憑借玉牌撤掉層層障眼法,便知道何謂別有洞天,別說僭越,說是造反都可以。
除了宮城后廷和人云亦云樓外邊的那條巷子,崔瀺通過此地可以去往整座京城任何一處。
陳平安選擇崔瀺書房對面的廂房作為處理公務(wù)的「小衙署」,但是在讓那少年韓鍔走入后院之前,陳平安更是親力親為,重新布置了這座堂屋的格局,容魚和符箐在旁負(fù)責(zé)幫忙從各座衙署「搬來」地理圖冊和卷宗,包括新大驪的官方檔案,寶瓶洲大瀆以北舊國的庫藏資料、秘錄,堂屋之內(nèi)很快便堆積成山。
一座書山如有清風(fēng)翻書頁,嘩嘩作響。
陳平安散開神識,將那些書冊地圖、文字掃一眼,便在「墻上」多出與之對應(yīng)的線條。
看過的,便讓容魚和符箐物歸還主,放回各座京城衙署原地。
故而她們搬書進(jìn)山快,一本本書冊出山更快。
謝狗只覺得文思如泉涌,抖了抖一頁紙,輕輕吹了吹墨跡,越看越滿意,真是妙筆生花吶。
容魚笑而不言,國師大人又有的忙了?
謝狗伸了個懶腰,請容魚姐姐帶路去往后院堂屋那邊。
容魚帶著她跨過門檻。
一堵將近九丈高的「書墻」,懸掛有巨幅地圖,五彩斑斕,大驪王朝的國力、底蘊,最直觀的體現(xiàn)出來。
那幅地圖上,金色的圓圈,標(biāo)志出類似邯州木魚溝的各州駐軍,以及類似黃天蕩這些軍方船塢
以碧綠顏色繪制出大驪境內(nèi)大瀆江河主干支流。土黃色的是那山脈,各國舊五岳以及發(fā)脈、分支,還有京城陪都兩地戶部、通政司、州縣各自存檔的戶籍黃冊。淡青色的,是那各州縣的官學(xué)、大小書院,官道與數(shù)以萬計的驛站,還有數(shù)以百計的仙家門派,大驪朝廷封正的山水神靈祠廟所在,文武廟,各級城隍廟。
一幅地圖,宛如人身之經(jīng)絡(luò)筋骨,氣血流通。
準(zhǔn)確說來,是十多幅地圖,層層疊疊,有著細(xì)微的間距。
最底下的第一層是白底黑字的大驪版圖堪輿圖,第二層是舊寶瓶洲北方地圖,第三層是金色的大驪兵力分布圖,第四層是大驪一國「白銀流動」、商貿(mào)路線圖,第五、六層是新舊河流圖……
容魚和符箐看久了,容易頭暈。
好像眼力越好,越是難以收神。
陳平安帶著小陌快步走入屋內(nèi)。
陳平安閉目片刻,搜檢記憶,伸出手指,無數(shù)條絲線蔓延出去,在那墻上如同花開。
瞬間補(bǔ)上半幅寶瓶洲南方堪輿圖。
陳平安再猛地手腕擰轉(zhuǎn),將那巨幅地圖倒懸。
白景瞇眼片刻,隨即恍然。難怪陳平安要當(dāng)這大驪國師,要坐那把空缺出來的椅子,要代替崔瀺和齊靜春兩位師兄延續(xù)他們之于大驪王朝、寶瓶洲的深刻影響,難怪他會說是一張自問自答的考卷和答卷,因為他要在大驪王朝的山河版圖上,烙印!是別開生面的一種大道顯化!
小陌感慨道:「這才是真正的"錦上添花"。」
陳平安眉眼飛揚,他給自己畫了一幅飛升合道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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